盯著兩名日軍的,是一名穿著松江保安團少尉軍服的年輕軍官。
或者,從這個時代對于年齡的定義來說,軍官應該也算不上年輕。
26歲的少尉,放在未來算是很正常,但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進步的很慢了,尤其是在保安團中,或者說他是官油子可能更合適。
但其實,大名秦鵬人送外號‘烏鴉’的保安團少尉在保安團一營甚至整個松江保安團里都能算得上一號人物。
不是因為他會帶兵使得手底下的五十號人馬戰斗力賊強,也不是他多有本事,一手好槍法使得讓全營皆服。
而是這個孤兒出身的家伙著實不是什么好鳥,坑、蒙、騙,是他的常規操作,除了有身虎皮做掩護用不著去偷去拐外。
當然了,能從一個在松江城河邊打魚摸蝦長大的孤兒到街頭混社會的青皮混混,再到后來搖身一變混進了保安團,最終還當上了軍官,‘烏鴉’的腦瓜子絕對不是一般的靈光。
他禍禍的對象既不會是大富大貴之家,也不會是那種窮得自己都揭不開鍋的,專逮著那些家里有些余財卻又攀不上大勢力的中上人家來,用的也不是什么明搶,靠的是腦子和一身虎皮當幌子,往往吃了啞巴虧的富戶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
萬一惹上不該惹的人,他后面還有個和他一路貨色的莊師散莊大營長,該賠的賠,該道歉的道歉,絕不做那種為了點面子耍橫把自己給耍進去的大傻叉,所以這幾年在松江城混得是賊滋潤。
除了在民間富戶們的風評不太好。
不然的話,保安營的人也不會把這個人人忌諱的黑老鴰的學名送給他當外號了,那既是諷刺他人見人嫌,也有比喻他臉黑心也黑的意思。
不過呢!保安營少尉卻是很心安理得的接收了這個普通人聽著就很嫌棄的外號,用他的話說:“嫌棄黑老鴰?那是你們不懂這種鳥的聰明!”
的確是,江南山多林密,是各種鳥兒的天堂,但敢跑到人類社會和人類爭食的,除了腦袋瓜子一直不怎么靈光的麻雀,就屬于這種算是大型鳥類的烏鴉了。
這玩意兒,不光是能從布好的漁網里偷魚,甚至還敢潛入民家的屋檐,直接偷掛在屋檐下晾曬的干肉。
別看干肉是用繩子綁著掛在掛鉤上,有著堅硬鳥喙的黑鳥硬是可以拿嘴為錐,插到繩子里,而后把干肉從掛鉤上取下,一斤重的干肉,人家提著繩子就飛旁邊大樹上去了。
恨不恨?但你拿人家沒辦法,你敢打它,只要沒搞死它,它還特別記仇,敢帶一堆同類來找你的麻煩,出門就給你下鳥糞雨。
搞不好,中國人祖先嫌棄這種鳥說它們不吉利,其實是被這些家伙給煩的不行。
‘烏鴉’對自己的外號甘之如飴坦然接受。
時間日久,松江的富戶們也都知道松江保安團有‘烏鴉’這么一號人物,暗地里卻是將其和莊師散以及某大戶人家的紈绔子弟稱之為松江三害。
可能松江人就算撓破腦袋也想不到,如今保衛松江城的,竟然就有三害其中之二。
所以說,人這一生啊!根本沒有誰能定義你最終會有怎樣的成就,甚至連你自己都不能,唯有死亡,才能對你蓋棺定論。
此時的松江三害之一,保安團少尉“烏鴉”,就躲在距離兩名日軍上等兵不足三米的地方盯著他們。
如果不是有木板的阻擋,他充滿怒火的目光甚至能將院子里那兩名得意洋洋喝汽水日本步兵給灼痛。
“烏鴉”從沒想過他會如此的想殺人,殺日本人。
不是因為他的一個步兵排經過昨夜一戰和今日清晨那場可怕的炮擊中損失了一半人。
對于從小就是孤兒的‘烏鴉’來說,為了填飽肚子,他別說信任人類,就是一條野狗看著他搖尾巴,他都覺得對方是想搶了他碗里的雜魚湯。
他之所以有了些許權勢之后,專對那些富戶下手,那是因為在其年少時總是被這些穿著錦袍的富貴老爺們罵做‘小赤佬’,看著他們,他就會不可遏制的想起自己悲催的年少時光。
可以說,‘烏鴉’這樣的人,就是一個曾經在社會最底層呆過受過極大的苦,于是在有了機會之后,就不擇手段的去獲取財富來讓自己獲得足夠的安全感。
既可惡可恨,其實也可悲可憐。
他越是這樣,越是難以從自己本身獲得自信。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為了所謂的兄弟來冒死和日軍作戰?
淞滬開戰以來,戰區司令部就給保安團這邊下了嚴令,嚴守松江。
這里是戰區,所有正規的非正規的,只要是當兵的,都得歸戰區司令部調配。戰時敢不聽令的,自然只能掉腦殼。
但‘烏鴉’一直都想溜的,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而已。
對于無父無母的一個孤兒來說,他可不像莊大營長那么多的牽掛,松江愛誰占誰占去,反正他早就把這么多年‘坑、蒙、騙’來的錢財變成了五條大黃魚,從淞滬一開戰就綁在腰上隨時準備跑路,不管逃到哪兒只要有她陪著,小日子美滋滋。
可是,昨日夜間王司令陪著那位名叫唐刀的中校來給他們松江保安團訓完話后,‘烏鴉’就再也沒想著走的事兒了。
不是他不想活著,不想過有她有小酒小肉的日子,而是,聽到那個消息后,他覺著,活著已經沒多大意思了。
所有人都以為‘烏鴉’不擇手段的斂財,是因為小時后被苦日子嚇怕了,再被人如何咒罵,那些黃白之物也是他的最愛。
其實,并不是啊!
只有‘烏鴉’自己知道,他弄這些錢,哪怕寧愿頂著‘烏鴉’的罵名,其實都不過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他高攀不起,卻也愿意為此付出一切的人。
那是他少年時遇到的一個女孩子,長長的辮子,烏黑的眼睛,還有一對好看的酒窩。
長得好看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孩子曾經救過他的命,不是她來松江走親戚時看到在醫館前因為冬天下河撈魚感染風寒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大發善心花了一塊現大洋救了他,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烏鴉’這號人物了。
他想報答她。
每一年,他都會步行數十公里,躲在她家宅子門口的拐角去看她,有時候會等上好幾天她才出一次門,她也從不知道會有這么一個人,等上好幾天只為看他一眼。
但他開心啊!只要能看見她,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緊的呢?
從十歲的少年到十八歲的青年,漫長的八年中,他親眼看著少女變成如花的女子,哪怕他親眼看著她穿上紅嫁衣出嫁的那天,他也很開心。
雖然那天過后,他喝醉了,他哭了,哭了整整一夜,但依舊為她開心。
她幸福,就是他最想要的。
他混進保安團,也是希望有一天,她有危難,他可以拿起槍保護他。
逐漸長成人的‘烏鴉’知道,這世道,武力才是王道。
直到那天,他聽說了,她的夫婿病死了,她成了寡婦,被送回了娘家,被人說克夫。
他怒了,他過去,拿出僅有的五塊大洋積蓄,他要娶她,他不怕她克,能讓她重新笑,他死了也不怕。
可是,卻被嘲笑,門不當戶不對不說,富戶的女兒就算成了寡婦,也不是他這種窮小子娶得起的。
從此,他拼命斂財,被人咒罵被人嫌棄他不怕,哪怕是掉腦袋,他也要攢夠可以娶她的錢,積攢的五根大黃魚,就是給她家里的嫁妝。
有了她,他就有了全世界。
但,世界,崩塌了。
年少的時候,總會有些人,會讓你我奮不顧身!而風月呢!希望自己還能是曾經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