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獵獵。
“賣國賊!”
“走狗!”
“狗官!”
一個個臭雞蛋,爛菜葉子,無情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無邊的憤怒投擲而來,辛得跟在一旁的小橘早有準備,斜插里跨前一步,碩大油紙傘“啪”的撐開擋了。
喬錦心一行人在一片罵聲中,徐徐前行,面對各種戳脊梁骨的惡毒言論,她們仿佛充耳不聞。
上了馬車之后,依舊有鬧事者在外拍車廂堵著不讓前行。
喬錦心經過這幾年歷練,雖不再沖動,可也不是那么愿意隨意吃虧的。
她也知道這在條約上大字一簽,不管做了什么努力,那都是罪人,沒什么好辯駁的。
可這些難聽的話,實在刺耳。車廂里,她在昏暗中靜靜坐了一會兒,還是從暗袋里摸出一個大子兒,夾在指縫里,悄沒聲息一下打在馬p股上,受了“鞭策”的馬兒,立馬一揚雙前踢,“噓吁”的長嘯一聲,甩開一眾,兀自狂奔而去。
免不得橫沖直撞一翻。
辛虧是這塊地方原本幽靜沒人,要不是這些專程蹲守的,哪有這么熱鬧。
小橘察覺危險,飛身而出,站在馬車頭前,嬌喝兩聲“讓開!”緊緊抓著韁繩控制。
兩邊的人一臉驚懼之色,只敢四散閃躲,哪里還記得自己是來“伸張正義”的。
但很快小橘就掌握了局勢,在這馬車即將要出巷子,進繁華路段之時,及時剎住了車,有驚無險。
她清脆拍拍手,轉頭剛要回馬車內。
“里頭坐的可是喬大人?”
一道嬌俏如鶯啼的女聲,隔著幕簾子,聽著年紀不大,且有些熟悉。
小橘跳下馬車,開始打量起對面,先好奇問了一句。
“你誰啊?”
“放肆!怎么跟少奶奶說話呢?”
對面趕車的家奴,一頂小氈帽,上好的斜紋深底棉袍子,看得出家底不薄。
“東叔,按著理兒,也該是咱們向喬大人見禮。”
說著話,一只白嫩的小手,掀開簾子一角鉆出。
面若白銀盤,額前齊劉海,大艷紅披風,一頭烏黑發絲被風吹得上下翻飛。
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卻能從眸子里讀的出老成。
由下人扶著緩緩下車,直奔喬錦心的馬車而來,看也沒看小橘一眼。
“小女子顧憐給大人請安。”
“顧,顧憐?”
聽到對方自報家門,喬錦心心里咯噔一下,她擱在膝蓋上的雙手,下意識抓緊了衣擺,指節一一泛白。
她早該聽得出,這熟悉的聲音跟巧兒的如此酷似,那個她心心念念,最后還是沒有保護的好的孩子。
“巧,巧兒…”
她低著頭,鼻頭一酸,晶瑩的淚很快就從眼眶里掉出來,打濕了她的平整氣派的朝服。
她走之后,雖拜托秀云好好照顧,可這一切于巧兒毫無意義。
她像失去了靈魂的娃娃,如當日王氏在她面前自盡之后一樣,整日一言不發,坐在自己院子前,從白天到黑夜,直到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喜鵲跌跌撞撞跑來,滿臉是泥巴葉子的喊,孫小姐投了河。
車廂里的人還在無聲無息,暗自控制自己洶涌的情緒,車外的人有些不耐煩了。
她不明白這首領為何要她千里迢迢進京,為何故意用顧憐這個名字,為何要攔這朝中新貴,喬大人的車駕。
喬錦心終于長舒一口氣,讓自己平靜,手上已經被自己掐出不少深深淺淺的紅印子。
她將雙手縮在衣袖里,再三穩定好心神,才下定決心掀簾子,與之對視。
“大人!”
見人終于舍得下車了,她面上顯得很高興。
喬錦心跳下車,定睛望去,差點驚詫踉蹌著站不穩。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對比三年前最后一次見面,少了些許孩子氣,五官身形都長開了,是個實打實出挑的美人。
喬錦心有些恍惚,等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撫上了對方小巧玲瓏的臉。
“大人,您這是?”
對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不可思議望著喬錦心的動作。
喬錦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頭陰郁又悶聲道了句“對不起。”
才又帶著小橘匆匆登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只留這主仆二人在原地呆站。
“走吧,咱們也走。”
她意味深長看了看喬錦心她們消失地方,朱紅鮮艷的小巧嘴邊,勾起一摸若有似無的笑。
掀開簾子,她的好相公還在躺著,雙眼緊閉,面色痛苦,額角布滿汗珠。
她妖孽一笑,將身趴著到他跟前,貼的很近。大紅的蔻丹在他不正常潮紅的面上,來回滑動。
“乖,再忍一會,到地方了,姐姐就給你紅糖丸吃。”
喬錦心在車駕里,久久不能平靜。到了宮門前,她依舊神色恍惚,下車時,要不是后面有小橘接著,一定會站不穩摔倒。
小橘一言不發,可眼神里寫滿了關切擔憂。
畢竟這是進宮,受老佛爺召見,若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行將踏錯一步,或是一句話說的不高興了,人頭落地也未可知。
喬錦心笑了笑,站穩身形,用力的拍拍小橘肩膀,教她放心,轉身拍拍身上塵土,利落翩然而去。
永壽宮內,幾個小宮女正端坐在臨時搬來的小桌前,手執小筆,認真照著一旁的大大“和”字,一筆一畫臨摹。
皇太后自己,則請了京地最出名的春慶班子,為自己打板走過門。
身法走步,一板一眼都很像那么回事。一看也是多年的票友。
“在興頭上呢,喬大人稍后。”
見人到了,大太監李德喜迎上來,朝里努努嘴。
喬錦心點頭明了,站在廊下垂手侯著。
殿里傳出婉轉悠揚的曲調,兩道女聲咿咿呀呀相和。詞兒曲兒她也熟悉,是昆曲的憐香伴。
功夫不大,伴奏聲戛然而止,伴著胡琴最后一個尾音,一身素凈淡粉色對襟水袖戲服的小宮女,哭哭啼啼跑出來,臉上的紅粉油彩糊了眉眼一片。
“怎么了這是?”
李德喜皺眉拽住她,詢問緣由。
“奴婢愚笨,記不住唱詞,掃了老佛爺雅興。”
“下去!”
李德喜煩躁拜拜手,讓人退下。
“喬大人來了就進來吧。”
里頭氣氛破壞了,皇太后便索性也不唱了。
聽得里面皇太后吩咐,李德喜轉過臉來,細聲細語對喬錦心說道。
“喬大人,進去收著些,別又惹惱了。”
“多謝公公提醒。”
喬錦心隨意一拱手,轉頭一腳便跨進殿里。
“都下去吧。”
“嗻。”
滿屋子人呼啦一下,提板凳的提板凳,抱樂器的抱樂器,低頭小碎步都極速離開。
很快偌大的殿內,只剩喬錦心與皇太后二人,李德喜更是最后小心“吱呀”將大門掩上。
“給老佛爺請安。”
喬錦心只是低頭,并沒有躬身伏地行叩頭大禮。
皇太后坐在臨窗的坐炕上,一旁擺設著洋漆木柜,陳設御筆金字圍屏、黃楊木香幾、花梨木座銅鰍耳爐。
最惹眼的一個碩大的瓷器盆,一應的鮮果,一看就不是為了吃的。
這樣的光景年月,竟然還如此鋪張浪費。
喬錦心心中重重嘆息一聲。
果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皇太后擺弄著手上護甲,靜默一會才開腔。
“聽說,喬大人也愛留戀風塵,前些日子,還買了個當家頭牌,不成想給那利物的李斯特拔了去,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不過是楊姑娘本就心屬這李斯特,微臣也不好拆散,讓美人心中郁結,倒不如成人之美。”
“你倒是灑脫。”
皇太后起身抬手,喬錦心受意上前攙扶,走下臺階,慢慢在屋內踱著步。
“喬銘啊,你既是皇上不遠萬里請的貴客,也是皇上信賴倚靠的重臣,自然也要多擔起些責任。皇上年輕氣盛,好些東西我這個當娘的不便多說,你們這些近臣也要多提點著點。”
“老佛爺所言極是。”
“還有啊,以后少去去那些個煙花之地,傳出去多難聽,我這參你言行不端的折子可壓著不少了。”
“老佛爺教訓的是。”
喬錦心從頭至尾都低眉順眼的模樣,很讓皇太后受用。
“喬大人還沒成家吧。”
“祿親王家的榮寧也差不多到出閣的年紀了,趕明兒我讓皇上保媒,結上這一門親事如何?”
喬錦心聞言馬上跪伏在地,連聲拒絕。
“公主身份高貴,臣位卑不敢逾越。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哎呦,喬大人,你們留洋回來的不是都喊著什么人人平等嗎?出逃那晚,所作所為哀家可還歷歷在目,怎么這會子怕逾越了?”
喬錦心仍舊一句:“還請老佛爺收回成命。”態度堅決。
畢竟這真公主嫁過來,她真實身份一暴露,別說一切計劃成泡影,還要背上個殺頭的欺君之罪。
何況這祿親王素來與和親王不和,用海軍軍費修園子一事,也是他多次帶頭反對,此時突然提及,恐是為了試探的成分居多。
“喬大人請起。”
皇太后過來攙扶,見喬錦心驚懼惶恐如此,反而笑顏一展,又道。
“喬銘啊,哀家看得出,你對皇上是忠心耿耿,這樣吧,哀家賞你兩個色藝俱佳的宮女,也省得你日后去不該去的地方,落人話柄。”
“謝老佛爺恩典!”
喬錦心終于松了口氣,不得不重重叩了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