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白花,飛入深宮里。
宛轉房櫳間,誰能復禁爾,胡為高飛渡江水?
江水在天涯,楊花去不歸!
安得楊花作楊樹,種向深宮飛不去!
鏤空玻璃燈罩,明晃晃的油燈。門兩旁還有對聯鐫刻在磚雕上面,門前還有牌坊。那氣派勁頭兒,一點兒不比大買賣人家差。
里頭傳出伴著拍子的胡楊琴小曲兒,還有放浪的鶯鶯燕燕調笑聲。
抬頭望一眼這豪華又較為前衛的彩樓,喬錦心立整衣領,抬腳拿出派頭,自信邁入。
“這位爺不是熟臉啊,慕名而來?”
老鴇子會“識人”。見喬錦心一身的打扮,派頭,光是胸前的懷表鏈子,辮尾墜飾都是非金即翠,價值連城,自然不會怠慢。
“楊淑華。”
喬錦心也不廢話,直接報了名字。一條大黃魚便已拋到老鴇子懷里。
“誒,誒,好勒,楊姑娘房里頭正好沒人,老身這就為爺帶路!”
得了好處,老鴇子眉開眼笑,即刻領著人拐到后堂。
“楊姑娘,有貴客到!”
到一幽深長廊頭房前停下,老鴇子客氣拍門。
不大功夫,門開了,從里面走出個半老徐娘的婦人,看了二人眼色,斟酌著開口。
“姑娘今兒個感了風寒,身子不爽利,怕傳了貴客,要不安排到別的姑娘屋里頭吧,像一等房的如煙姑娘,現下應該屋內沒客。”
老鴇子轉頭看喬錦心臉色,面上有些掛不住。
“貴客專程千里迢迢,為楊姑娘而來,就算病死了也得見上一面。
怎么嫌我這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還當自己是那個千人捧的香餑餑了?落魄的鳳凰不如雞,還是早些認清現實吧。”
老鴇子尖酸刻薄,冷嘲熱諷一通,大有火力全開,要在這門口罵街之勢,喬錦心趕緊拉住,淡定開口。
“姑娘不愿見就算了吧,喬某不勉強,只是喬某此次要將這塊紫水晶物歸原主,順便帶些話給姑娘。”
“什么話?”
喬錦心話音剛落,不施粉黛只著單衣的女子便“忽”地敞開門,走出來,雖然鼻頭雙目通紅,唇無血色,面色蒼白憔悴,卻是另一番嬌柔生姿,病若扶柳無骨的美,誰見了都要心疼。
“姑娘肯聽在下一言?”
喬錦心不由分說,直接一步跨到門里,自顧自在床前大紅圓木桌前坐下,為自己斟上一杯茶喝上了。
“你認識李大人?”
抓住婦人為自己披在肩頭的厚衣裳,楊淑華蹙眉望著這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門外老鴇子見二人已進屋熱聊,便也不做打擾,貼心掩上門離開了。
“楊姑娘指得是利物王公李斯特大人?”
“你不認識他?”
楊淑華聽出端倪,馬上拆穿,臉上泛起不悅,下起逐客令。
“先生請回吧,小女子身體抱恙,就不伺候了。”
“姑娘,喬某此次是為膠州數萬百姓而來的,楊姑娘也是膠州人,真的忍心看著同胞鄉親生靈涂炭,受外邦奴役,肆意凌辱踐踏?”
喬錦心來之前找晨叔專門找人打聽了,這楊淑華與這李斯特相交的過往。
原來這李斯特原本在這利物王室里是最末流一位,一直也不受女王待見,顧出使京地多年,心情苦悶,常來柳順胡同喝花酒排解,一來二去的,就同這當院頭牌楊淑華相好上了。
兩人更是山盟海誓,這李斯特更是常常為著楊淑華豪擲千金。
雖最后逃不過招回國的命運,故二人臨別之際,互贈信物,這紫水晶便是楊淑華尋遍多方,才輾轉得來的稀罕物,也算不辱沒了對方高貴的身份。
只是一年歸來,利物政變,重新洗牌,他已手握重權,成了高高在上的利物王公,同另外幾國一道,商量著如何將這天朝巨大的一塊肥肉,吃干抹盡。
“先生言重了,楊淑華不過一介女流,又出身煙花柳巷,哪能有這么大的本事?”
楊淑華雖身在這小小的彩樓,書寓,大門不出。
但在這所謂腌臜黑心之地,往來的王公大臣也不在少數,他們似乎更愿意在這樣聲色犬馬之地高談闊論。
討論朝堂之事,各方各派,貪墨,中飽私囊,爾虞我詐,點到說破。二兩酒下肚,完全也不避諱她們這些在旁添酒水作陪的外人。
這里反而成了天下消息最靈通之處。
都道婊子無義,可不也是往來的無情無義,棄之如敝履么?
如今飛黃騰達的洋大人還能記得住她這個身份卑賤的妓子?
“姑娘,有件事情您或許不知。”
“當日這八夷之亂,主帥之一便有您昔日的情郎李大人。”
“所以呢?”
楊淑華并不驚訝,這也是坊間都傳遍了的消息。
“當日這聯軍之所以沒去膠州而只占了京地,便是李大人竭力勸阻的結果。”
“不得不說這李大人對姑娘還是有感情的,隨身隨地都帶著姑娘贈的這紫水晶,連睡覺都緊緊握著,喬某弄來也是費了不少功夫。”
喬錦心說罷,便將一紅色鍛面錦盒從上衣兜中掏出,拍在桌上再順勢推到楊淑華面前。
楊淑華打開,里面果然躺著自己送出的那塊晶瑩剔透的紫水晶。
她有些動容,見物如見人,顫抖伸手仔細的來撫摸,感受其溫度。
“楊姑娘,這八國組的代表團已陸續抵達,不日便要開始談判,不出所料,便是我朝割地賠款,與上次別無二致。
此次利物在這八國之中,也有足夠的話語權,毫不夸張的說,李斯特大人可以起關鍵性作用。”
“先生的意思是,讓小女子做說客?”
楊淑華皺眉蹙額,聽得仔細。
喬錦心杯中茶水已空,便擱在一邊,順勢起身。
“這是一方面,希望姑娘能好言相勸,免得再起戰亂,另一方面也希望姑娘能探得些風聲,好讓我方在談判桌上博弈之時,能有些勝算籌碼。”
見楊淑華還在擰著眉頭思索,喬錦心繼續勸道。
“姑娘,喬某知道此去兇險萬分,只這也實屬無奈之舉,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你我皆只是這亂世的浮萍,無根隨處而飄,茍且偷生,只現如今已在風口浪尖,別無選擇。”
“先生。您請回吧。”
楊淑華靜靜聽了一陣才給答復。聽不出情緒。
“那喬某就不多做叨擾了。”
喬錦心失望的起身,失望的邁出幾步,就聽身后楊淑華又繼續道。
“李大人現下榻在何處?”
“姑娘這是肯了?”
喬錦心欣喜轉身,這面帶倦容的絕色女子,有些精神不濟,但依舊倔強。
“楊淑華不懂什么朝堂之事,若是能憑我一人之力,少些干戈,愿為一試。”
寥寥數語,語氣平淡,世人眼里她只是一個卑賤不知廉恥的,可此刻喬錦心眼里她便是一個女英雄。
“姑娘!”
欣喜之余,喬錦心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可既已經決定,又哪有退路。
就像她自己一樣。
開弓哪有回頭箭?
“姑娘,先隨我回府吧,身子養好,過幾日,喬某自有辦法讓姑娘跟李大人見上面。”
千言萬語她還是咽了回去,她記得臨行前,山下伊文對她的告誡,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軟,一切小我的婦人之仁都可能是全盤的一敗涂地。
夜色里,一輛香風陣陣的馬車穿街過巷,很是招搖。
車前牽馬徐徐而行的一人,臉戴面具,男子的中等個子,不算高,卻英姿挺拔。
“呦,喬大人,這是剛從胡同里回來啊,得了個哪位美人一夜春宵啊?”
“這又是哪位大人,抱歉,下官初來乍到,朝堂上之人,屬實還認不全。”
“你!”
撩下這一句傲慢的話,喬錦心牽著馬又繼續前行,只留那帶著幾個幕僚一道出來的二品大員,氣的直跳腳。
“不是對滿朝文武履歷過往如數家珍么?會不認得本官?這么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大人息怒,不過是一朝小人得勢,以后咱們有的是機會讓他好好記住大人的。”
聽得方才對話的楊淑華過了一會,不無擔憂,也掀開簾子,瞧了瞧四周沒人注意,才偷偷同喬錦心說話。
“先生,咱們非要如此大張旗鼓行事么?恐又要惹出不少非議事端了。”
“喬某有意為之。姑娘莫怕,有喬某在,這事端再怎么也惹不到姑娘身上的。”
“有意為之?”
雖有疑問,楊淑華也懂人多眼雜的道理,急忙放下簾子,懷著滿腹心事,回身端坐好。
“姑娘,怎么了?”
一直伺候在身邊的王媽媽溫和問她。
“沒什么。”
一路從繁華的街道,走到無人的空巷,終于在一處獨門獨院的宅子前停下。
“先生!”
“吁!”
喬錦心剛剛勒停馬車站定,掀開簾子拉下座里圍緊斗篷的女子,就見立在門前,待她多時的袁蝶衣滿心歡喜跑下臺階來迎接,身后跟著同樣等了多時的小橘。
“這位是?”
見一同回來的,還有位氣質如蘭,嫻靜如花,目似水杏的女子,一時之間對比自己,有些自慚形穢。
“小女子楊淑華,見過喬夫人。”
楊淑華施施然到袁蝶衣面前,半蹲身行禮。
“喬,喬夫人?”
袁蝶衣一時間有些恍惚,心中又泛起一絲絲異樣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