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池祝說話,姚氏又輕嘆了口氣,“也是,你是個仵作,又不是個瞎子。小時候,你時常帶著他們兩個,漫山遍野的玩兒。春日去踏青,夏日去摸魚,秋日摘果子,冬日去玩雪。”
“想來早就知曉了吧。先前我聽著,說阿時考科舉的事,還不覺得,可那兄妹二字一出,差點兒沒有把魂給嚇掉了。”
“我有時候想,你不做仵作了,也不是壞事。你以前在京兆府的時候,那是天不亮便出去了,有時候我都睡了一覺了,你方才披星戴月的趕回來。”
“一去查案,好些日子不在家,連帶著我擔驚受怕的。后來,你無所事事了,整個人倒是放松了下來,阿時沒有見過你之前的樣子,倒是瑛哥兒,開懷了許多。”
池祝聽著,亦是感慨萬千,“夫人給我體面,這么一說,倒顯得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阿時的身份,你也不必擔憂,大梁不允許女子考科舉,可沒有說不允許女子當仵作。”
“便是天下人皆知阿時是女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
姚氏聽著,立馬陷入了思緒之中。
說起來,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當年池老爺子同池祝,都是血淋淋的被抬了回來。池老爺子雖然裝死躲過一劫,可他到底年紀不小,底子破虛,亦是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池祝就更加不用說,那會兒簡直是有出氣沒有進氣,家中連壽衣棺材都已經備下了。
她那會兒十月懷胎,肚子里揣著池時,先前尋郎中把脈,個個都說是男丁跑不了的。那時候她還年輕,哪里遇到過這等癥狀,一看到池祝的樣子,便受了驚,當即就發作了。
“那會兒父親危在旦夕,瑛哥兒見不得血,老爺子臨終之前,硬是叫各房發誓,每一房必須有一個男丁當仵作,若是違背此誓言,讓池家的仵作之術斷了傳承,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太太為了讓他得安心,抱了剛剛出生的阿時去,說她是個小哥兒,日后要繼承池家衣缽。這一開口,便是十多年過去了…”
“我當時并不知情,只聽得周圍的人都說是小哥兒。后來發現了阿時是女郎,還以為有人將她換了,還尋了母親來問。”
“當時母親允諾,等到阿時長大了,便對外說,她八字硬得當做兒子養到十六歲,方才可以恢復本來身份。我若是不同意,那便只能瑛哥兒去當仵作了。”
池祝后來雖然撿回來了一條命,但是也沒有辦法,再有子嗣,沒有另外一個小哥兒可以來替池瑛了。池瑛見血就暈,硬要他去做仵作,簡直就是要他的命。
姚氏權衡再三,當時已經板上釘釘了,有老太太兜著,池時便照著兒郎的樣子長大了。再往后去,她自己個喜歡當仵作,壓根兒沒有要恢復女兒家身份的意思。
這一拖再拖,便拖到池時十六歲了。
池祝聽著,并不意外,幾乎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
他這么多年,是很頹廢,也不怎么管事,可他并不是蠢蛋,相反,在池時橫空出世之前,池祝是池家最厲害的天才。
池家將池時當兒郎養著,她自己個也與常人有異,比起龜縮在后宅里,倒是不如讓她就這么活下去。那些所謂的規矩也好,三從四德也罷,在他池祝這里,那是統統都沒有的。
“老爺子那里,夫人你也不必憂心,天塌下來了,不是還有我在么?五房非要有人做仵作,可沒有說,不能讓小娘子當仵作。即便是不認同,那也不算什么。”
“我去尋個無父無母的仵作小子,認來做兒子;亦或者是,咱們一家子人,分出去單過,都不是個事兒。再則…父親未必就不知曉。”
“他那么希望重振池家,怎么可能放著這么天才的阿時不喜歡,卻硬是要去扶持我二哥呢…若說這家中,有誰是老狐貍成了精,那就非老爺子莫屬了。”
池祝說著,壓低了聲音,“而且,老爺子這么多年,也不是不能回來。只是當年我們離開京城,不全是因為丁憂一事。內里涉及朝堂,我不便多言。”
“老爺子在阿時來京城之前,將先祖手札給了她。他既是默許,亦是做了兩算。長房行事,今日你也瞧見了,日后若是出了亂子…亦或者是阿時捅破了天…”
“到時候不等我們開口…老爺子便會以阿時是女子為由,將我們這一房,徹底的分割出去。”
池祝說著,目光深邃了起來,“我們池家,早在十多年,便已經陷入了朝堂紛爭的泥沼之中,再也不能脫身了…”
“我那時候,深感不公,我那么多年來,拋頭顱灑熱血,到底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一個公道么?可是,世間并沒有所謂的公道可言。”
“我是自己心灰意冷退卻了,可是老爺子卻是一直蟄伏著,等待著一個新的契機。阿時上京城之前,他特意回了一趟祐海,同我說,阿時就是池家的新契機。”
池祝說著,看向了姚氏,有些慚愧的低下了頭,“夫人,這么多年,苦了你了。母親之前偏心眼,總是想要從你那里拿錢…”
姚氏聞言,反倒舒心的笑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睛,“夫君可知曉,當年為何我會嫁給你?我嫁給你,就是因為,你同旁人不同,不會被世俗的框架所限制著。”
“不會覺得女子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我嫁給你這么多年,我可以一直做買賣,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雖然你也納了妾室,但從來不用操心內宅,不會有寵妻滅妾的問題。”
“也沒有生下一個庶子;你會把孩子架在脖子上,帶著他們到處玩兒;在你母親問我要錢的時候,豁出去說自己就是喜歡吃軟飯…”
“每個人想要的幸福都不一樣,于我而言,你已經足夠好了。當然,你今日說出,天塌下來了,有你在,阿時女兒身被人知曉了也沒有關系,大不了我們一房人分出去…這樣的話…更是讓我覺得,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安心得不能再安心了。”
池祝一聽,老臉一紅,他在懷中掏了掏,掏出了一根發簪來,有些不好意思的遞給了姚氏,“我沒有私房錢,錢都是你賺的,拿你賺的錢來送你,未免有些太無恥。”
“這根簪子,是我自己個雕的,是根好木頭。”
“我也沒有怎么帶他們玩兒,因為春日踏青,那頭蠢驢子會從地里刨出尸體;夏日摸魚,阿時她會從河里摸出尸體;秋日摘果子,她能從懸崖壁上掏出尸體;冬日玩雪,她滾個雪球,也能撿到尸體…最后,全都變成了驗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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