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沒有傳喚大皇子,也沒有派人去盯住他。
那是他的兒子,他不敢說是了解他,可至少他相信那個從小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
知子莫若父,大皇子也沒跑,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父皇,面對弟弟。
他從來不為自己的過錯找借口,在他看來,找借口都是弱者的行為。
一天已經快要過去了,可圣皇還是沒有等到他的兒子,對兒子的處置就壓在御書房鎮紙下面。
軒轅熾不是不知道他的父親在等他,當太陽正辣的時候,一封圣旨傳了出來。
第一,便是夫子廟考試正常進行;
第二,自明年起,各州設置避寒府,直屬于夫子廟,但凡貧困考生前往長安,都可去避寒府報備,當夫子廟和避寒府確定了情況之后,可跟隨趕考車隊前往長安,住宿伙食一律由避寒府負責。
第三,柴薪桐欺君一案,由刑部發現新的證據,雖圣皇之言,一言九鼎,可天下之事大于圣皇,故收回成命,駁回重審。
大皇子聽到這消息,沉默了,這三條沒一句提到他。
可是他知道,條條皆與他有關。
若是圣皇不做這三個決定,他反而沒有心理負擔,大大方方的前去乾龍殿前。大丈夫,錯了就要認,即便是要了他的頭,他也不會皺半分眉。
可圣皇的這些行為,明顯的都是為了他,他知道自己能活下來了,可這比讓他死更難受。
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自己的父親,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個畫一家人畫得極難看的弟弟。
當父皇變成父親的時候,皇弟變成弟弟的時候,他害怕了,有些畏懼,不敢去享受普通人都能享受到的家庭溫暖。
他不敢出門,只能躲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鳳鳴閣內,以酒度日。
若是往些日子啊,那個白衣女孩尚在,她看不見自己頹廢、胡子拉碴的模樣,只會安安靜靜的彈琴,琴聲一響,似乎能帶走所有的煩惱。
可如今,這里沒了朋友,沒了敵人;沒了鶯歌燕舞,也沒了運籌帷幄;沒了皇家貴胄,沒了販夫走卒。
庭前樹如故,只是多了一個酒鬼。
門咯吱一聲響,一個老人走了進來。
他袒胸露腹的躺在了地上,風一吹,輕紗制成的帷幔飄揚,一股股酒意直鉆老人的鼻腔里。
輕紗揚起的瞬間,老人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位才過而立之年的皇子,心中既有可惜,也有一絲安慰。
心中無情之人,哪會醉得不省人事?
風過,紗落,腳步聲在大皇子的耳邊響起,他睜開通紅的雙眼,顫顫悠悠的站了起來,順腳一蹬,把酒壇蹬到了桌子底下。
“陳大人。”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通紅的雙眼無神,盯著那飄揚的輕紗,有氣無力的喊道。
來者是陳伯駒,三省之一中書省的中書令。
和侍中安世襄,尚書令郭敬暉為圣朝的三支柱。
大皇子若是和郭敬暉還算得上點交情的話,那個陳伯駒可以說是素無瓜葛,三位堪比宰相的人物在皇儲一事上從來都是不偏不倚,談不上交情,更談不上仇怨。
軒轅熾笑了笑。
“中書令,幫助父皇處理政事,想來對夫子廟的那些讓步你們也是同意了的,是不是看到我這模樣,有些失望?”
他說了,便提起酒壇喝了一大口酒。
陳伯駒點了點頭,他身居要職,對這些事自然早知道,圣皇雖然說是和他們討論,只不過是知會了他們一聲,言語之中便能看出圣皇的決心。
“的確,這個模樣和想象之中鎮守南方,和五大部落鏖戰的大皇子不一樣。”
“他的確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我不是他,我只是一個差點弒父殺弟的畜生。”
陳伯駒盯著他,大皇子眼神閃躲,拿起酒壇,擋住了陳伯駒的目光。
“這些我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來告訴你一件事。”
軒轅熾頭一歪,思索了下,放下了酒壇,頹然的笑道:“父親的脾氣我知道,他決計不會派你前來,應該是郭大人請你來的吧。”
陳伯駒再度點了點頭。
“他說過,他給了你很多機會。”
大皇子點了點頭。
“對,我辜負他了,他一定很失望吧,我錯過了所有的機會。”
“可你最后自己卻創造了一個機會,并且抓住了他。”
大皇子愣了愣,看著陳伯駒,最終坐在地上,任由頭發飛舞,遮住了臉。
“可那有什么用呢?”他苦笑道:“有些事情,后悔沒用,后悔得太晚了啊!”
偌大的鳳鳴閣變得沉默起來,風也止住了。
一滴酒從桌面上滴到了倒在桌腳的酒壇上,打破了沉默。
大皇子低著頭,聲音低沉。
“我以后會去哪兒?”
“先去大理寺,然后回宮里。”
軒轅熾猛地抬起頭。
“圣皇打算在皇后故居外不遠處修一個小院子,里面啊,種滿皇后當年喜歡的藍櫻花,和賢德宮內的一樣。”
“也好,我會照看那些花兒的,母親醒來的時候,一定能看到漫天的藍櫻花。”他平和的說道。
陳伯駒嘆了一口氣,一直背著的雙手伸到了前面,攥在一副畫。
“這是十皇子給你的,他說他想哥哥了。”大皇子眼角一動,手往前伸了伸,便又縮了回來。看得大皇子沒有接,他把那副畫輕輕的放在了大皇子的面前。
“他啊,很聰慧的孩子,只是在你們面前不用想太多,傻一點。當圣皇回來后,便去圣皇寢宮門口跪了三個時辰。我知道你的顧慮,可事已至此,有臉沒臉都得面對。”
說完,陳伯駒看著大皇子,補充了一句。
“這不是我說的,代郭大人傳話而已。”
陳伯駒搖了搖頭,走出了鳳鳴閣。
軒轅熾看著那副畫卷,抿了抿嘴唇,最終手微微顫抖,鼓起了勇氣拿起畫。
竹谷之中,夫子在竹樓之外,赤著腳坐在了小溪邊,任由溪水溫柔的拂過腳面。
小夫子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后,不敢言語。
“你這未來小師弟沒事了,只是暫時醒不過來,這同命環吊住了他的命,至于怎樣才會醒來,我也不知道。”夫子說著,從溪水中抽出了腳,用麻布擦了擦,套上了一雙新草鞋。
錦袍配草鞋,麻衣配草鞋,破布配草鞋,夫子身上袍子會變,可腳上的草鞋和腳下的路卻未曾變過…
“你也不用守在這里,老頭子我硬朗得很,暫時死不了!”
對著個乖巧的弟子,他從來沒有太好的語氣。
“去看看你的徒弟,孔家那小子也算不錯,讓他留幾天。”
夫子說話,發現自己徒弟還呆呆的站在身后。
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莫非這傻徒弟終于開竅了?
“師父,那位前輩的弟子怎么辦?”
夫子的驚喜轉瞬即逝,想了想說道:“那個小家伙有他自己的路要走,隨他吧!”
“好的,師父。”小夫子鞠了一躬,便走了。
“哎!”夫子搖了搖頭,可想到當年自己的師傅對這位弟子的評價,也只能認了,畢竟師父幫忙選,同意還是他做的主。
“守成有余。”夫子轉過頭,看向了這弟子遠去的方向,想起了這四個字。
大皇子打開了那副畫,笑著笑著便哭了。
歪歪扭扭的人,極好看的字,最好看的當屬“一家人”那三個字。
他顫巍巍站了起來,決定進一次宮。
軒轅熾稍微的梳洗了一下,換上一身尋常的衣服,看著銅鏡中面容憔悴的自己,摸了摸下巴已經躥出來的胡茬,搖了搖頭,邁出了鳳鳴閣。
天色將晚,從平康坊去皇宮,怎么都要經過崇仁坊。
紅磚綠瓦,綠茵茵的樹枝伸出了墻頭,幾番大雨過后,天色終于放晴,幾顆星星綴在了夜空中。
“小姐,你以后會嫁一個什么樣的人,如果你自己能選擇的話?”
小婢女和一個穿著白衣的姑娘坐在了房頂之上,看著天上的星星。
那白衣姑娘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喜歡的人啊,必定會很不錯,當然要是他像大皇子一般是個將軍就好了。”
小婢女看著自家小姐,急忙捂著了她的嘴。
“這話你可不能亂說,小心氣死老爺,你明知道老爺不喜歡舞刀弄槍的男孩子,更別說大皇子了。”
白衣姑娘扒開了小婢女的手說道:“他啊,就喜歡那些滿口之乎者也的書生。”
“小姐你不喜歡嗎?”
小婢女聽到這白衣姑娘的話,低聲問道,有些驚訝。
自家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詩書文禮,皆是上品。這對于她們小婢女來說,小姐啊,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她原本以為自家小姐會喜歡那種呆頭呆腦的書生。
“談不上喜歡,不過也不排斥。我可不像父親,我呀,知道男人的不容易,只要是有感覺的男人,我都能欣賞!”
白衣姑娘,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天空。
“小姐,你說說唄,怎么欣賞?”
那白衣姑娘喃喃說道:“要我說男孩子啊,各有各的帥法。”
“有的劍眉星目,像是破碎的月光灑在了眼睛里,明亮有清冽;有的啊,溫文爾雅,眉頭一簇吹過柳梢的風都能把池水吹皺了眉,滿眼之中全是傷感;有的嘴角永遠有淡淡的笑,你一看他呀,就像清晨的陽光一般。還有的人,發汗時竟能生出淡淡的霸氣,散在風雨聲里像是刀劍的鏗鏘。你看啊,男孩子怎能不帥氣呢?”
小婢女搖了搖頭,有些不懂。
“可男人長得不一樣,他們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可多看他們一眼就會令人生厭,自己卻猶然不知。”
那白衣姑娘眼中有光。
“他若是瘦,你看他伸伸懶腰時都挺拔的像九節青竹;若是魁梧的呢,你便看他陽光下肌膚亮起時富亮感,汗珠都帶著光呢!若是臉上生斑,或者有刀疤,那便是將軍遲暮時上蒼才會在他的眼角鼻翼或者臉上留下歲月的影;若是有些佝僂啊,你便贊他戎馬一生一路坎坷卻還能撐起一片天。”
“你瞧,男孩子嘛,生來就帥氣得這么不講道理。”
小婢女看著小姐有些無語,她可是有些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那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鎮守南方的大皇子會是什么樣呢?”
那白衣姑娘呢喃道:“鎮守一方的將軍啊,無論怎樣都威武帥氣!”
“老爺聽到這話,非得給你氣死。”
白衣姑娘看著身邊的小婢女,狡黠一笑道:“你不說,父親怎么會知道!”
自打兩人在安靜的崇仁坊說話時,落魄得像個流浪漢的大皇子正巧經過,他孤身一人,停下了腳步。
正想自嘲的笑笑,沒想到還有人會喜歡他這種人的時候,院墻內傳來了聲音。
“知墨,知墨,你父親讓你摘抄的書好了沒?”
少女和婢女同時一驚,急忙站了起來,可腳下一滑,瓦片嘩啦啦往下落的聲音傳到了大皇子的耳中。
他沒有多想,飛身而起,一把摟住了那之前說話的姑娘。
小婢女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揉著屁股眼睜睜的看著兩人落到了墻外。
大皇子看著懷中的女孩,突然一愣,眉眼中有些像她,可眼中卻似散落著星辰。
女孩急忙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黑夜下,看不見她微紅的臉頰,但她還是害羞得低下了頭。
“多謝將軍。”她細聲呢喃,如同蚊子聲音一般。
“你認得我?”大皇子有些疑惑和詫異。
“那日您幫我撿了風箏,您的護衛還兇我,當日您穿的是鎧甲。”
大皇子仔細回想,突然想起了去請父皇賜婚那日遇到的女孩,原來是她。
“你叫什么名字?”
“知墨。”
“那你呢?”
大皇子想了想,用了母親的姓:“趙熾。”
正在此時,那小婢女的聲音傳來,大門也咯吱作響,女孩看到小婢女領著家丁出來了,才想轉頭道謝,卻沒了人影。
當女孩走后,大皇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看到了朱紅色大門之上的兩個字。
“范府。”
“范知墨。”他低聲的叫著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