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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章善與惡(七)

  月兒明,風兒冷。

  這樓蘭的氣候便是如此的奇怪,只不過細細想來也正常,若沒有夜的明亮,哪來晝的熱烈。

  世界上沒有什么事兒是突如其來的,在你認為它“突如其來”的那一刻,其實都蓄意良久。

  徐長安背著兩柄劍,走出了客棧。

  風兒刮在臉上有些疼,徐長安低著頭默不作聲的走在這樓蘭的街道上。

  樓蘭的街道與長安的街道不同,長安的街道安靜靜謐,那風兒也仿佛母親的手一般的溫柔;而這樓蘭的風,則是如同如同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臉上。

  不僅如此,耳邊還時不時傳來了各種嘈雜的聲音。

  有老人無能的怒罵聲,雖然這樓蘭本地的語言徐長安聽不太懂,但因為這樓蘭受到圣朝的影響很是嚴重。故此,老人罵人的時候偶爾也會夾雜上半句圣朝話。

  也有女子的呼救聲,徐長安偏過頭瞟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只是影影綽綽看得到一個女人被堵在了墻邊,四五條大漢一臉淫笑的逼近的那個女人,徐長安停下了腳步。他朝著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那幾條大漢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盯著他們,轉過身來亮了亮手中的大刀,朝著徐長安罵了一句。

  徐長安想了想,便離開了。

  他不是怕,他徐長安連死都不怕,又怎么會怕這些凡俗大漢。

  只是因為,他此時看到了更多的事兒。

  夜晚貪幾枚刀幣出來擺攤的老人被打倒在地,身上被扒拉個精光;幾個做皮肉生意的女子,約莫是遇到了幾個不想給錢的客人。于是便找來了幾個大漢,活生生的將客人的胯下之物給剁了。

  還有孩子,在黑夜中,孩子們的眼睛亮得如同老鼠一般,他們看到了老人的攤子,或者正在收攤的店,便急忙沖了上去,即便是那些個攤主反應極快,一腳把他們踹翻,他們也毫不在乎,急忙落在地上的食物,胡亂的塞進了嘴里,大口的咀嚼著。

  甚至還有一些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孩子,他們已經不滿足于小偷小摸了,而是直接動起手明搶了。搶女人、搶小孩、搶老人、搶比他們弱的所有人。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手有些發抖。

  不遠處的大爺正在被毆打;墻邊的女人正在被侮辱;還有幾個壯漢,正拿著刀相互攻伐,刀刀見血;幾個孩子正貓著腰,想看一看能不能趁亂獲得一些好處。

  徐長安看著這一幕幕,索性閉上了眼。可一閉上眼,大爺的慘叫聲,女人的呼救聲,鮮血飆出的聲音,大漢狂怒的聲音,孩子躡手躡腳前行如同老鼠一般窸窸窣窣的聲音都傳入了耳朵里來。

  每聽到這些慘叫聲,徐長安便心里一緊。

  但他還是沒有出手,倘若他真的想救,他都能救得下來。可以后呢?他始終要離開樓蘭,但這些人離不開這兒,茫茫大漠他們被困在了這兒。

  徐長安閉著眼,強行欺騙自己,不讓自己去看那些慘痛的人間悲劇。

  慢慢的,耳邊的聲音減弱了。也許是聽得多了,徐長安反而覺得有些吵鬧。一陣冷風吹來,帶來了一陣陣血腥味。

  徐長安睜開了眼睛,那女子屈服了,男人們提著褲子走了,大爺默默的收拾著攤子,孩子們留下了腳下本就破舊的鞋子,早已沒了蹤影,而街道上多了一些鮮血,地上躺著兩具尸體。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些事兒,他能阻止一時,阻止不了一世。在樓蘭的每個夜晚,這些事兒每天都會發生。

  徐長安低下了頭,繼續往前走著。

  所有的施害者和受害者都看到了這么一個怪人,駐足在街道中央,閉上了眼睛。

  他們也沒有怨恨這個袖手旁觀的人,因為他們也曾見過別人被凌辱、被欺負,他們的選擇和如今的徐長安一樣,甚至他們還遠遠的躲著,生怕這不幸的事兒發生在自己身上。

  當一個民族沒了勇于挺身而出的人之后,那么這個民族便離覆滅不遠了。

  徐長安心里面有些愧疚,但并不后悔。

  人力有時盡,真正能救他們的,只有心底的勇氣和責任。

  徐長安嘆了一口氣,消失在了街道中。隨后出現在了這樓蘭中具有江南水鄉風格的閣樓中。

  月兒雖明,但也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徐長安在這閣樓中轉了兩圈,這所謂的樓蘭皇宮完全是按照圣朝的閣樓所打造。最多也只比長安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員府邸大一些。里面的侍衛雖然都拿著大刀,可身上的甲胄與圣朝的一比起來,差的就有些遠了。

  徐長安繞過所有人,如同一只靈巧的貓兒一般來到了屋頂。

  方才他轉了一圈,已經確定了腳下便是這樓蘭國王尉屠耆的房間。

  徐長安坐在了房頂上,如今的他不需要扒開瓦,身子緊緊的靠著房頂,也能聽到里面的人說什么。

  當然,前提是房間內沒有修行者。

  房間算不得大,穿著藍金色袍子的壯碩男子站在了書桌前,手里拿著毛筆。他身材魁梧,絡腮胡,臉上還有一道刀疤。就這樣子出去,任誰想不到他還會舞文弄墨。

  推門聲響起,一個穿著錦服的婦人走了進來。

  她為尉屠耆倒了一杯駱駝奶抬著進來,看到這婦人走了進來之后,尉屠耆放下了手中的筆,聲音與外貌極其不一樣的他說話了。

  “夫人,這么晚了怎么還來,帶著鹿兒早些休息吧!”

  徐長安聽到這尉屠耆的聲音,便也確認了這女人的身份。

  希卜,樓蘭的王后,在眾人的眼中,她就像傻子一樣。

  她樂善布施,待人溫和。這些品質是好的,可偏偏在這地兒,這些品質便不是好的。

  若是尋常人如她一般,恐怕很難在樓蘭活下來。

  這些消息是常墨澈打聽回來的,也正是因為這位希王后的存在,徐長安方沒有著急動手。

  他一直都相信,妻子是這樣的人,丈夫也一定壞不到哪兒去。

  坐在房頂的徐長安繼續偷聽著下方的東西,他如同一尊雕塑一般。

  “鹿兒早睡了,所以我來看看你,你也別太累了。”希卜王后的聲音很溫和,即便是放在圣朝,這聲音比起江南水鄉地區的吳儂軟語也不逞多讓。

  希卜心疼的看著丈夫,丈夫放下了筆,伸手抓住了夫人的手,轉過身去走到了希卜的身后,抱住了這婦人的腰。

  希卜低頭,看向了書桌上的四個字,突然朝著自己的丈夫開口問道:“你這四個字說的是誰?”

  提到這件事兒,尉屠耆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抱著自己夫人腰部的手。

  “也也沒說,但誰都說了。”

  希卜知道自己丈夫的意思,作為一國之君,他說的是整個國家。

  “‘不識之無’,說得好!”希卜低頭看著這成語,突然說道。

  “在我們國家,善良都成了一種錯誤。”尉屠耆長嘆一聲:“這全都是文化使然,我們沒有圣朝的文化土壤,沒有儒家、法家,沒有人能夠先天下之憂而憂。他們啊,都把為別人思考當成了一種傻。”

  希卜也知道自己國家的情況,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尉屠耆抓住了自己王后的手腕,似乎想訴一訴衷腸,可他一抬頭便看到自己的王后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尉屠耆急忙掀開了籠罩著自己夫人手腕的袖子,只見那白皙的皮膚上多了一些抓痕,上面結了血痂,但細細一看也知道也血痂方才結好。

  尉屠耆心疼的摸了摸自己王后的手,心疼的說道:“早就說了,讓你別去了。而且即便你想救那些孩子,也不用親自給他們食物,這些事兒讓護衛做就行了。”

  希卜笑了笑,從自己丈夫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搖頭道:“你不是說了嗎,我們這國家缺的就是為他人著想的人。你是國王,我是王后,我們應該的。那些大臣能指望嗎?你有事找他們都找不到,他們只是借著大臣的名頭到處行兇罷了。”

  尉屠耆聽到這實情,便沉默了。

  他站在了桌前,看著方才自己寫的那幾個字,突然將其撕碎。

  “希卜,我其實一直在猶豫,現在我決定了。”尉屠耆突然說道,語氣也變了,方才溫柔消散,此時的語氣中帶著冰冷和堅定。

  “不再對圣朝俯首稱臣?閉關鎖國?”希卜一愣,問向了自己的丈夫。

  尉屠耆點了點頭道:“沒錯,這么多年來,我們暗中積蓄的力量足夠了。就算有人不愿意,在我們強行管制之下,他們也無可奈何。”

  希卜面露愁容,蛾眉緊蹙。

  “但圣朝其實…”

  她話還沒有說完,尉屠耆便打斷了她的話。

  “圣朝沒錯,他是強大,圣朝文化經濟農業都比我們好,我們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但你想一想,圣朝除了要我們上貢,管過我們嗎?而且,原本我們這兒民風淳樸,就是因為圣朝那些亡命之徒來到了我們這兒,才把我們這樓蘭變成了罪惡之地。子女不孝,父母不慈,兄弟不仁,朋友不義,夫妻不忠。”

  希卜聽到這話,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的確,圣朝境內是好,文化也好,但那些兇惡之徒跑出圣朝之后他們便不再追殺了。這些兇惡之徒,去到哪兒都是禍害。

  “所以,我想借助之前我們之前積累的力量,先與圣朝斷交,然后閉關鎖國,不允許其他人再來樓蘭。而且,那些拍賣行也要讓他們關閉,至于兇惡之徒嚴懲不貸!只有這樣,殺雞儆猴之后慢慢調教,我相信樓蘭子民會恢復到原本淳樸的樣子!”

  尉屠耆擲地有聲,目光猶如利劍,一拳打在了書桌之上。

  徐長安聽到這兒,猶豫了。

  他的所見所聞都告訴他一件事兒,或許樓蘭真的要如同尉屠耆那樣做才能有救。

  “倘若圣朝打過來呢?”

  “不會,他們沒這個必要,最多差人來警告。到時候,我們也可以趁機請圣朝幫忙肅清那些亡命之徒!”

  希卜臉上還有憂慮重重,雙手都絞在了一起。

  “那為什么你不先上書去請圣朝管一下呢?”

  聽到這話,尉屠耆更加的無奈了。

  “我怎么沒有上書,幾年前就上書了,可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回應。”

  希卜又沉默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的丈夫要不是沒有辦法了,也不會如此做。

  “雖然說那天成商會屬于安歸,但他也不能幸免,我們要改變這種情況,必須先用他開刀。前幾年,我聽說圣朝的皇子犯了法,都被削去了手指頭。那兒有人敬畏律法,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我們樓蘭也應該如此!這是新法!”

  尉屠耆說著,在身后的柜子里翻了翻,拿出了一沓紙,遞給了自己的夫人。

  聽到這兒,徐長安對著尉屠耆有些心疼,也有些佩服。

  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正想繼續偷聽的時候,突然發現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徐長安還感覺到了一股若隱若現的威壓,他知道這閣樓中也有修行者,而且修為應該比他高。至于真的打起來,徐長安還是有自信的,畢竟他可是斬過開天境的人。

  徐長安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便悄悄的離開了。

  就在方才,那一聲輕嘆傳入了希卜的耳中。希卜雙目之中露出了紫芒,而后滿面愁容。

  尉屠耆看著自己王后的樣子,以為她是擔心這手段過于強硬會有不妥,便一把將自家夫人摟入了懷中。

  徐長安離開尉屠耆的書房之后,便去到了另一個院落里。

  雖然算是同一棟房屋,可兩個院落相距也不近。

  徐長安找到了沈河所在,沈河正坐在了床上盤腿修煉。

  徐長安可沒管那么多,如同一陣風一般破開了他的門,進入了他的屋子中,中食二指伸出,抵在了沈河的額頭上。

  “來自圣朝,不思圖變,助紂為虐?”

  沈河睜開了眼睛,眼中先是閃過了一抹驚慌,但很快便冷靜了下來,看著徐長安的冰冷的眸子說道:“孰好孰壞,徐俠士心里自有判定,若是你覺得我們錯了,那你殺了我沈某!”

  徐長安看著沈河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樣不似作假,冷哼了一聲,便轉身走到了門口。

  “若是徐俠士有興趣的話,明日晚間可以去城外五十里處,那兒有一個地兒,徐俠士可以去看看!”

  徐長安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轉頭,便直接消失在了門口。

  沈河松了一口氣,方才他看似問心無愧,但后背早已布滿了冷汗。

  沒過多久,似乎是有人看到沈河的房門開著,安歸連衣服都沒有穿好,便急忙跑了過來。

  “怎么樣?”安歸顯得有些迫切。

  沈河臉上出現了一絲猶豫之色,但還是說道:“果真如同那位神秘人所料一樣,只要明晚這徐子涵將那希卜纏住,不用多久,只需半刻鐘,我便能夠幫你殺了尉屠耆,助你登上國王之位。這樣一來,你的天成拍賣行也能保住了。更為重要的是,神秘人讓我們做的,我們都做了,而且從此之后我和你也再無相欠!”

  安歸聽到這話,到也沒在意,反而笑道:“好說好說,按照神秘人的計劃,之后我還能夠統一沙漠中的各國。”安歸說著這話,便搓著雙手,頗為開心的離開了。

  沈河看著安歸的背影,內心有些糾結,但有些事兒,他不得不做;有些人情,他不得不還。

  城中,街道。

  徐長安才走不久,街道上多了幾具尸體。

  那幾個大漢沒有想到,他們才強迫了一個女孩,大家舒舒服服的爽了之后便會丟了性命。

  這是他們的日常,作惡便是他們的日常。

  可在今日,卻有人站了出來。

  欺負老人的人被斷了手腳,那些偷東西的孩子也像見了鬼一般,一直搖著腦袋說“以后不敢了”諸如此類的話。

  今日的樓蘭,有些不一樣。

  更加血腥,但有一部分的鮮血,屬于那些惡人。

  而這一天,好人也睡得極其安穩,再也沒人會大半夜破門而入搶東西找麻煩了。

  一直到了天蒙蒙亮,小婢女有些困了,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向了穿著紫色衣裙,戴著紫色面紗的主人。

  “小姐,這兒的惡人太多了,殺不完似的。”她皺起了眉頭,抱怨道。

  “好吧,今天就到這兒,明天繼續。”

  “小姐…”

  “我們改變不了整個世間,但我們能改變我們所能看到的。”小婢女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顧聲笙的話給打斷了。聽到這話,她便只能撇撇嘴,心里默默祝愿那些行惡的人好運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今日5000字差八十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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