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給張彬準備了一盤驢肉,還有一壇御酒,這位將軍的尸體,殘破不堪,身上依然插著許多斷裂的箭桿,在血肉里,在骨縫兒里。
傷口多到了難以計數,好些地方白骨外露…光是看這一具尸體,就能腦補出他是何等浴血奮戰,舍死忘生。
張彬的眼還是睜著的,血紅色的眼中,依舊仿佛有火焰噴出,他憤怒,他不甘,他還要戰斗!
宋金戰斗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什么別的選擇了,死去的又何止是張彬一人,破滅的家庭,無法計數。
唯有以直報怨,血債血償!
趙桓沉默了許久,聲音低沉而堅定。
“朕要完顏婁室的人頭!”
只是這一句話,所有將領都為之一振。
包括拖著傷病出來的曲端,他看著張彬尸體,看著那一盤驢肉,一壇酒,再聽到官家這句話,他突然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
他和張彬的感情不是假的,也著實是為了祭奠這位勇士忠臣。
只不過祈求讓張彬的兄弟繼承哥哥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妥當?甚至有那么點侮辱到了張彬的意思。
曲端啊曲端,你的眼界或許就只有這樣了…曲端悵然,他終于承認了自己的毛病…不過知恥后勇,他還是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必殺婁室!
諸位將領紛紛咬牙,這次一定!
“大家和朕喝一杯吧!”
趙桓又拿著另一壇酒,從劉子羽開始,每人一杯,一直到了楊幺,黃佐,劉復…說白了,他們都是賊,是跟趙桓截然不同的人,甚至是生死仇敵。
趙桓舉杯之際,突然笑了,“朕不知道從哪里聽說,天下流民眾多,賊寇遍地,罪不在賊寇,而在天子,是天子當得太失敗了。”
黃佐比那兩位都機靈,慌忙道:“官家是最好的天子,無人能比!”
楊幺也連忙點頭,表示俺也一樣。
趙桓卻只是淡淡一笑,“田畝稅制都在做了,如果再把金人滅了,總會好起來的。”
劉復突然仰起頭,很突兀道:“真的會好嗎?”
趙桓并沒有遲疑,干脆道:“會的,朕已經讓戰斗英雄返鄉,隨后朕會給他們權力推薦優秀才俊,會重新設立學堂,會引入新人進入官場。有了忠實執行旨意的官吏,朕做事就會容易許多。總而言之,朕會盡力的。”
劉復稍微愣神,隨后雙膝跪倒。
“臣拜謝天恩,臣心里有底兒了!”
眾位將領紛紛離去,進入了戰斗位置。
劉復負責的是最東邊的三河堡。
等他趕到的時候,天色拂曉,才剛剛坐下,戰斗就開始了。
果不其然,在婁室身份暴露之后,金兵沒有遲疑,總攻立即展開。
這一次的金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六個堡壘,包括臨河堡在內,都遭到了猛烈的攻擊。
站在臨河堡的城頭,能夠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黑壓壓如蟻群一般,殺了過來。
不用問,又是金人的傳統藝能,以簽軍開路,消耗城中的守城器械。曲端看得真切,他竟然點手換來了楊再興。
“你領著甲士給我狠狠沖一陣,不要客氣,你殺得狠了,金人才能知道疼,玩這些爛招沒用,老子不吃這一套!”
楊再興用力點頭。
果然領著五百甲士就殺出去了。
大宋雖然采取守勢,但不是真的就老老實實,被動挨打。
楊再興的反擊,的確是超出了金人的預料,那些已經被當做炮灰的簽軍也沒有預料到。
宋軍兇猛殺來,手里刀斧揮舞,一個接著一個簽軍,被宋軍砍翻。
最多有一把破刀的簽軍,如何抵擋住渾身披甲的宋軍精銳,轉瞬就被殺得人仰馬翻。
在一群簽軍之中,還有那么一些聰明的,竟然高呼道:“我們是漢人,饒命啊,別殺我們!”
的確有士兵微微發愣,猶豫要不要下手…可楊再興卻沒有遲疑,揮刀就砍。
“知道自己還是漢人,就給老子殺回去!沒膽子的就別糟蹋漢人兩個字,殺!”
在楊再興的率領下,簽軍連城墻邊都沒碰到,就被殺了回去,只是在地上留下了數百具尸體。
“斡里衍,要不要再讓簽軍沖一次?”希尹提議道。
婁室搖頭,“不必了,宋皇心思如鐵,曲端更是幾十年磨礪出來的老軍頭兒,沒必要浪費時間。讓阿里督兵攻城吧!”
果然,萬戶阿里催動本部人馬,向著臨河堡進發。
正式的金兵無論從裝備還是組織,都明顯不一樣,可以說是云泥之別。他們推著鵝車迅速向前。
宋軍的堡壘一度讓金人很驚訝,按理說外面都準備了那么多壕溝小堡,相反,逼近了主要的幾座堡壘,反而變得干凈太多了。
甚至連傳統的羊馬墻都沒有,只有簡單的壕溝,就能沖到近前。
城墻也不是很高,看樣子最多兩丈五尺,不會到三丈的樣子。
這種程度的堡壘,雖然不容易攻克,但也絕對不是牢不可破的雄關。
而且金人對自己的砲車非常有自信,絕對能砸開宋軍的防御。而且除了砲車之外,金人還弄了不少鵝車。
這是前面沒有的花樣。
所謂鵝車,下面的部分有點像盾車,是個大罩子,有四個輪子,可以保護里面的士兵,不被弓箭石塊傷到,姑且算是鵝身體。
至于鵝脖子,自然就是前面探出來的云梯。
金兵奮力推著鵝車,快速向前,他們現在就躲在王八蓋子下面,還有什么好怕的。
殺進臨河堡,活捉趙官家!
金兵的口號也喊出來了。
“官家,不管怎么說,這一次金人準備很充足啊!”
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身鎧甲的李邦彥,低低聲音道。
趙桓并沒有反駁,而是默默注視著,突然,有一架鵝車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頭重腳輕,云梯倒下,殼子裂開,里面的金人慌忙逃跑,但卻躲不過城頭的弩箭覆蓋,轉瞬之間,十幾個金賊悉數撲倒,非死即傷。
吳敏點了點頭,“金人的器械雖然準備了,但卻未必多精良,臣以為官家可以高枕無憂。”
趙桓又看了一陣,很快也有些索然了。
鵝車的出現,的確讓許多金人能夠接近城堡,但也僅此而已。甚至說龐大的鵝車,反而是催命符。
因為在鵝車的頂部,加裝了鐵板,能夠防御弓箭,尋常的火燒,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又堅固無比,自然能保護里面的士兵。
但是這一招在宋軍面前可不管用。
趙桓在滑州這么長時間,他可是沒放過戰備,尤其是就地取材,更是趙桓的最愛。
他下令士兵,大肆捕撈黃河鯉魚…魚可是個好東西,魚鰾是熬膠的材料,魚膠能用來制造弓弩馬槊一類的兵器,這就不用說了。
魚肉能吃,便是熬出來的魚油,也很有用處,是引火助燃之物。
這不,隨著金人鄰近,一桶桶的魚油,從天而降,落在了鵝車上面。突火槍對準了鵝車,硝煙火光,撲面而來。
魚油燃燒起來,鐵板也抗不出。
才不到兩個時辰,金人就損失了足足十架鵝車,被射死的士兵超過了三百人。
到了后來,碩大笨拙的鵝車,幾乎被扔到了一邊,金人轉而用簡單的云梯攻城。至少云梯輕便,逃跑容易。
由于前方遲遲不能取得戰果,后面的砲車并不能抵近宋軍堡壘,砲車的威力也發揮不出來。
從目前的情形看,優勢的確在大宋的一邊。
可越是如此,趙桓就越憂心,比他還憂心的卻是曲端,金人到底在打算什么算盤?婁室這家伙還有什么牌?
第一天的戰局過去了,臨河堡這邊結束了。
從城頭往下看,除了遍地的尸體,還有幾架沒有熄火的鵝車,簡直就仿佛沒有發生過戰爭一般。
但是在最東邊的三河堡,戰斗非但沒有因為天黑而結束,相反,變得更加激烈。
劉復率領所部,已經激戰了整整一天。
他們的損失還在承受范圍之內,但是器械損耗卻是很驚人的。
尤其是到了夜戰時刻,更是沒法衡量,只能盡力輸出,確保城池不失。
不知不覺間,劉復將兵力調到了北邊和西邊,就在鄰近二更天的時候,突然有手下報告,說是東邊發現了火把。
“統領,似乎是一支兵馬來了。”部下焦急道。
“兵馬?怎么會?”劉復大驚,三河堡處于滑州戰線的最東邊,這里是黃河扭頭向北的地方,也就是說東南兩邊都是黃河,難道敵人是從黃河上來的?
劉復意識到了一種可能,立刻嚇得變色,慌忙提兵查看。
可就在這時候,正面的金兵陡然增加,從背后也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喊殺。
金人的殺招終于露出來了,白天的戰斗,只是為了疲憊宋軍,等到夜色降臨,他們借助黑夜掩護,從黃河之上,浮冰殺來。
這一招絕對夠狠,宋軍的堡壘是抵御北方攻擊的,南面屬于柔軟的腹部,自然易攻難守。
不到一個時辰,就有十幾處被金人突破,三河堡搖搖欲墜。
“宋將,快點投降吧,別壞了性命!”
劉復咬了咬牙,瞳孔充血…剛剛突破外城,就想拿下三河堡,你也把事情想得也太簡單了。
他猛然回頭,俯視三河堡,原來這里面層層疊疊,宛如八卦陣一般,這才是這幾座堡壘最厲害的地方。
只不過到了這一步,就真的只能玩命了。
“傳我的命令,所有人轉入城中街巷死守,不許后退一步!”劉復下達命令之后,轉頭向著西邊臨河堡的方向喃喃自語:“官家,臣會盡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