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和王稟一口氣談了兩個多時辰,他太需要一個熟悉軍務,見多識廣,又毫無私心的人,提供專業建議。
一番談論,趙桓收獲滿滿。
總結起來大約是三條,當前的局勢,敵強我弱,并未扭轉。
未來的主戰場是兩河,鑒于實力對比,主要的防線只能盡量向南靠攏,底線是黃河。
要想真正收復兩河,必須改制。
第一條和第二條是對現狀的描述,真正要害的是第三條。
改革這種話題,在相當長的歷史里,都是負面詞匯,多數人們堅信祖宗之法不能變,尤其是經過了王安石變法的折騰之后,人們普遍排斥變法這兩個字,而且在當下的時局,外有強敵,內有禍患,朝中黨爭,吏治崩壞…怎么看都不是變法的好時機。
要說變法的條件,趙桓甚至有點羨慕阿構了,至少金人幫他摧毀了整個大宋的舊體系,就連廢物一樣的宗室都給弄到了五國城圈養。
困擾大宋的冗官沒有了,冗兵打殘了,自然開支就下來了,可以多投入軍事,然后才有了偏安一隅…
或許兀術和阿構,才是真愛吧!
趙桓甩了甩頭,拋開亂七八糟的念頭,認真面對現在的局面,他的榜樣有兩個,一個是商鞅,把耕戰結合起來,爆發出老秦人的無窮戰力,最終一統六合。
另一個就是漢武帝!
沒錯,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漢承秦制,其實底子還是老秦人的那一套,只不過秦法十惡不赦,乃是劉邦起兵的理由,劉家沒法明著打自己的臉,所以要在外面套一件漂亮的衣服,首先選中的是道家無為而治,結果卻是匈奴耀武揚威,連老太后都遭到了侮辱調戲。
窮則思變,只能又換上了儒家的外衣。
這一換可不打緊兒,漢武帝身邊迅速聚集了一大批儒臣,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儒家弟子,至少這幫人甘心充當漢武帝的爪牙,替武帝斂財養兵,專門干臟活。
把文景以來積累的社會財富轉化成了戰斗力,這才有了劉小豬的赫赫武功。
這兩個成功案例,造就了古代最了不起的兩位天子,秦皇漢武!
珠玉在前,趙桓豈能放過。
但問題是學秦國這種,將土地和戰爭綁在一起的務實做法,還是學漢武帝這種,從思想變革入手,最終改變整個天下呢?
趙桓沒有糾結多久,因為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做單選題啊!
其實不管任何改革,都是利益的重新分配,把財力物力,集中到最重要的事情上來,不必拘泥手段,只要達到目的就行。
既然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就不要抱有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天真想法,也不要天真以為,不會觸動別人的利益,在同一個村子,你過得比人好,房子蓋的比人家大,就是原罪。
關鍵是要掌握足夠的力量,才能在死氣沉沉的大局中,殺出一條血路。
趙桓沉吟良久,突然道:“王卿,你信朕嗎?”
王稟渾身一震,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連忙伏身地上,老淚橫流,披肝瀝膽道:“老臣被困孤城,已經是死人一個。官家不避萬難,親赴戰場,解救老臣性命。更是為了太原百姓,不惜以天子之尊,向僧人借錢…如此天恩,就算是臣世世代代,也報答不了官家的恩德…”
趙桓同樣感動,“卿以一己之力,護衛河東,才是大宋一柱,國之干城。”頓了一下,趙桓又道:“王卿信朕,朕也信王卿,朕現在就加封你為御營司都點檢,整頓全軍,參贊軍務,位同白、李、吳三位宰執!”
王稟嚇得瞪大眼睛,這,這怎么能行啊?
“官家,老臣…”
趙桓一笑,抓著王稟的手臂,“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朕信任你,相信你的忠誠,把擔子交給你,就替朕,替天下百姓扛起來,卿不曾有負天下,朕又如何負卿!”
王稟緊咬著牙關,再三看了看趙桓,終于用力點頭。
“官家,老臣應下了,不過老臣年紀大了,又受了不少傷,只怕沒法臨陣討敵,軍中具體事務,還要韓樞相負責,他忠勇無雙,遠勝老臣萬倍!”
趙桓思忖片刻,終于點頭…
君臣初次見面,暢談國策,推心置腹,乃至填補了御營司最重要的位置,似乎對人家出生入死的韓良臣不公。
不得不說,韓世忠也是鐵打的身體,居然一天多之后,就醒了過來。
此刻正躺在床上,享受著夫人喂食,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大碗肉粥只剩下少半了。
韓世忠恢復了精氣神,臉就黑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那幾個兔崽子是想看看我死沒死,是吧?”
梁紅玉輕哼道:“別管他們,老實養傷就是了,把這點吃完了,趕快睡覺。”
韓世忠翻了翻眼皮,鼓著腮思忖片刻,突然厲聲道:“不是來看我,一定有事,讓他們都進來,不然,不然我就不吃了。”
好家伙,這位耍起了小孩子脾氣,梁紅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只好出去,把成閔、解元、王德幾個叫進來。
梁紅玉兇巴巴吩咐,“別胡說八道,他要是生氣,你們等著挨打吧!”
這幾個人嚇得一吐舌頭,跟韓世忠可以撒野,面對夫人,他們可沒這個膽子,因此幾個大老爺們就跟小學生似的,進去之后,沒說兩句話,就大眼瞪小眼,連尬聊都沒詞。
就這么足足僵持了一盞茶的功夫,韓世忠突然笑了,“你們幾個啊,就沒憋著好屁!不愿說,我也猜得到。大戰結束了,又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是不是不滿意,想要找我討個說法?”
他這么一說,幾個人互相看了看,解元仗著膽子,身體前探,豁出去了。
“五哥,小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
“我?我又能怎么樣?”韓世忠不屑道:“官家待我恩重如山,軍中一人,豈是浪得虛名!”
解元咽了口吐沫,糾正韓世忠道:“五哥,現在不是了。”
“什么?”韓世忠驚得咳嗽兩聲,怪眼圓睜,暴怒質問:“還有誰,誰爬到了老子頭上?”
“是…是王稟王總管。”解元黑著臉道:“官家剛剛升任他為御營司都點檢,五哥,你比人家差著兩級哩!”
此言一出,韓世忠的臉瞬間黑了,沉吟些許,他竟破口大罵。
“你們胡子一把了,學什么長舌婦,跑來嚼舌頭根子!王老哥死守太原一百天,功在社稷。更何況人家原來就是建武軍節度使,他當宣撫司都統制的時候,我還是大頭兵呢!人家論功勞,論資歷,都遠在我之上。”
“告訴你們,這是官家有識人之明,懂得用人之道。我可告訴你們,咱們都是大宋的臣子,不管你我,頭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官家!別以為咱們親厚一些,就跑來搬弄是非,往小了說,你們是陷我韓五于不義,往大了說,就是你們心中沒有官家,懂嗎?”
幾個人臉都綠了,解元嚇得跪下了。
“五哥啊,我們,我們就是發兩句牢騷,你可別生氣啊!”
韓世忠哼道:“怕我生氣?還在這杵著干什么?滾!”
這幾個人連忙抱著腦袋跑了,他們走了,韓世忠氣得呼哧呼哧喘息。
梁紅玉端著剩下的半碗粥,送到了嘴邊,韓世忠緊閉著嘴巴,不吃了!
梁紅玉太了解丈夫了,輕笑道:“你是生這幾個人的氣,還是生官家的氣?”
韓世忠眼睛瞪得老大,和夫人對視了片刻,無奈敗下陣來。
只能無奈道:“理兒我都懂,就是不那么舒坦!總覺得什么好事都應該是咱的,可仔細想想,我還不到四十,人家王總管都快六十了,我跟他爭什么。那個位置,早晚不都是我的。”
梁紅玉笑著點頭,“明白就好,我現在也有了身孕,你也是要當爹的人。遇事多想想家里,想想自己的位置。你手下一大堆的將領,你敢說自己一碗水端平?官家治國,比你難了何止千萬。別的不說,這一次我到軍營,就親眼目睹官家派人把京城所有藥鋪的草藥都給收上來了。用在你身上的,就有官家辛苦弄來的。”
“都說是天子,口含天憲,說一不二。其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韓世忠咧嘴一笑,不好意思道:“夫人深明大義,說實話,俺韓五能有今天,多虧了夫人幫襯,你說我是什么福氣,身居高位,家有賢妻,還要有兒子了!我這一生啊,再無遺憾了。”
韓世忠心情大好,準備把剩下的粥喝了,趕快休息。
夫人卻說要去熱一下,涼了傷胃,真是體貼入微。
正在這時候。突然又有人來了。
是李孝忠。
他手托著一個盤子,上面蓋著紅布,展開之后,居然是一柄玉如意,還有一柄劍。
“韓相公,這是官家御賜的。”
韓世忠和梁紅玉都有點懵,賜如意可以理解,賜劍是怎么回事?
總不是立了大功,出生入死,天子要賜死韓世忠吧?
“韓相公,夫人,你們別誤會,官家是聽說夫人有了身孕,送來了玉如意。官家的意思不管這孩子是男是女,以后都要跟皇家結親。如意算是提前的聘禮。”
韓世忠松了口氣,不對勁兒啊,怎么還有柄寶劍?
李孝忠忙托起來,送到了韓世忠面前,“韓相公,你受了傷,從身上撿下來二斤的箭頭,官家聽說之后,讓人把這些箭頭熔成這柄劍,還在劍上刻下了‘赤血報國,一心護主’八個字,這柄劍只是拿來給你瞧瞧,從今往后,官家會隨身攜帶,永不分離。這上面有忠臣良將之血,非同尋常。”
“唐太宗以秦瓊和尉遲恭為門神,屏退冤魂惡鬼,官家有這柄劍在,足以夜夜安寢,高枕無憂!”
韓世忠瞠目無言,而熱淚已經從梁紅玉的眼中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