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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不棄

  面對王稟這樣一位為了大宋鞠躬盡瘁,險些死而后已的老將軍,趙桓足夠尊敬,甚至上身微微前傾,聽他的講話。

  可當他說出河東都守不住的時候,趙桓皺起眉頭,“王卿,河東北有呂梁,東有太行,南臨黃河,表里河山,形勝之地,如何不能守了?”

  趙桓問過之后,又擔心自己的語氣生硬,便又解釋道:“王卿只管直言,朕一定虛心采納。”

  王稟沉吟了片刻,他也覺得自己的話不妥當,可這又是他的心里話,一個從鬼門關繞了一大圈的人,還有什么顧忌,剩下的也只有一顆赤心!

  王稟也把語調放低,誠懇道:“官家御駕親臨,將士用命,韓相公神威,挫敗婁室,解救太原一城百姓,戰果輝煌,堪稱壯舉…”

  按照慣例,王稟先夸獎了趙桓一頓,這也是屬實。

  可接下來的話就不這么輕松了。

  “官家切莫因為眼前的勝利,就小覷了金人,一旦生出輕敵之心,后果不堪設想。”王稟下意識看了眼趙桓,發現這位官家并沒有覺得刺耳,還微微頷首,這讓王稟又增加了幾分喜色,這位趙官家是個有肚量的,真是天下之福。

  “官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臣就先說河東…雖說表里河山,堪稱險峻,但自古以來,河東也沒有真正擋住雄兵猛將。”

  趙桓頷首,“的確,秦皇掃六合,韓信征燕趙,前秦滅前燕,西魏平東魏,都是如此。畢竟山河之險,只能依仗,不能依靠。”

  王稟更喜,用力頷首,“官家圣明。眼下河東的山河之險,還有兩處疏漏,其一,是北邊的大同府,這里原本是遼國的云州西京,如今落到了金人手里。而且幾處險要的所在已經讓粘罕搶占了,北邊門戶不寧,而金人東路軍又陳兵河北,太行的幾處口子,也在金人的威脅之下。”

  王稟的談話,趙桓格外重視。

  眼下在趙桓身邊,臣子的種類不少,有人品好的,有能做事的,也有精通權術的,君子小人,五花八門。自從韓世忠升任樞密使之后,等到返回京城,保證跟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似的,那叫一個熱鬧!

  可人數雖多,但真就缺一個懂得宏觀戰略的。

  像韓世忠是能打,僅限于軍務,劉锜的資質過人,卻又太年輕,眼界不夠,沒法總攬全局。

  諸如老種、姚古這些人倒是有資歷,有經驗,可又沒法信任。

  可以說王稟的出現,不但是添了一員忠心耿耿的大將,更是給趙桓一個可以仰賴的軍事顧問。

  他仔細思忖著王稟的話,甚至找出一份地圖,仔細研究,燕云十六州,就是以幽州和云州為主體的一大片地區。幾乎相當于后世河北和山西的北部,也就是最險要的那部分,是農業區和畜牧區的天然界限。

  秦漢隋唐,都能把國土盡量北推,然后在這條界限上修筑長城,建立軍鎮,抵御北方游牧騎兵的侵襲。

  偏偏大宋最沒出息,立國不正,燕云之地落到了契丹手里,根本沒有拿回來。

  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北邊的缺口太多了。

  那大宋又怎么解決呢?

  沒有險峻的地勢,就只能堆兵,因此大宋維持了歷代王朝中,最龐大的常備軍,以河北集團跟遼國對峙,又以西北集團阻擋西夏,內外禁軍,號稱有八十萬!

  可即便有這么龐大的兵力,卻也沒有帶來真正的安全。

  金人從東西兩路發兵南下之后,本就腐朽不堪的河北集團,蕩然無存,全都變成了散兵游勇,這幫人雖然也在抗金,但只怕欺負老百姓更擅長一些。

  “官家,河東河北,互為表里,要么同時克復兩地,要么就只能忍痛割舍。老臣并非危言聳聽,官家請想,如果集中精銳北上,迎戰西路金人,東路金軍越過太行,直擊河東腹地,必然慘敗。”

  趙桓眉頭皺了皺,“那若是派遣人馬,堵住太行的缺口呢?”

  這個問題都不用王稟回答,王荀就直接道:“官家,有防備東路金軍的兵力,為何不直接越過黃河,收復河北?”

  趙桓眨巴了兩下眼睛,貌似有道理啊!

  可就算只是牽制兩路金軍,不求戰而勝之,也要二十萬人馬。

  也就是說,河北堆十萬,河東堆十萬。

  眼下趙桓能湊出十萬兵馬,就已經是極限了,他還上哪弄另外十萬?

  這里說的不是隨意號稱的十萬,二十萬,而是真正能打仗,不會輕易潰散的那種。而且還要后勤完備,糧草充足才行。

  “官家,臣還有一個擔憂,我大宋立國以來,河東之地就民生凋敝,糧餉匱乏,不足以養兵…”

  王稟又提到了一個老毛病,河東唐末五代,絕對是讓人戰栗的地名,因為那個時候,一國的儲君不是太子,而是河東節度使!

  光是從晉陽走出去的皇帝就有好幾個。

  最后晉陽成了北漢的都城,趙二決定北伐的時候,順手滅了北漢,還順手毀了晉陽,不光毀了晉陽,還大量內遷百姓,弄得一百多年,河東都沒有恢復過來。

  趙桓也想當個舒舒服服的皇帝,奈何祖上挖的坑太多了,簡直一個接一個,個個不重樣。

  “除了河東本身財力不足,還有金人南下之后,各地豪強并起,他們招兵買馬,名為抗金,實則割據一方…”

  趙桓嘆息,“都是土皇帝唄!朕要在河東用兵,就必須先擺平他們。如果這幫人覺得朝廷損害了他們的利益,甚至會和金人勾結,對吧?”

  王稟無奈咧嘴,“官家圣睿,而且老臣還有一處憂慮,眼下御營兵馬驍勇善戰,忠心可嘉,只是老臣擔憂,一旦大舉行動,遠離補給,后路被金人截斷,或者野戰遭遇,御營可有十足勝算?”

  這問題不用問別人,趙桓自己就心知肚明。

  差距還是太大了。

  眼下御營有兩大支柱,第一是豐厚的軍餉保證,不過也快花光了。第二,就是上下一心,士氣高昂。

  論起戰術水平,士兵素質,相差還是非常懸殊,至于將領的能力,那就更不行了。

  趙桓打得這幾仗,不管是牟駝崗,胙城,還是太原,都不是雙方放開手腳,在龐大的版圖上,進行真正的戰略決戰。

  就拿太原來說,是靠著王稟和太原軍民的死守換來的。

  粘罕也是垂涎河東的土地,不愿意放手,才打了這一仗。

  而此戰的損失如何呢?

  在攻城階段,金兵的損失差不多五千以上,只是這里面有超過三千是契丹一類的雜牌。

  婁室的損失還不足三千,可就是這三千里面,有近一千的合扎猛安,其中光是韓世忠和靜塞鐵騎就解決了七百以上,居功厥偉。

  可靜塞鐵騎本身,也是損失慘重。

  剛剛在開封組建的時候,人馬一千,這一戰下來,犧牲過半,另外兩百多人成了殘疾,還能上戰場的不足三百。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的血拼。

  王稟思忖再三,又問了一個問題。

  “官家,老臣想請教,朝廷損失這么大,需要多少時間恢復?”

  趙桓無奈道:“不管是靜塞鐵騎,還是御營兵馬,都不是憑空掉下來的。禁軍,西軍,折家軍,還有各地的勤王之師,從中選拔優秀人才,聚集而成。實不相瞞,就連靜塞騎兵的戰馬也都是何老將軍用命換來的。”

  趙桓提到了何灌,把他的事情跟王稟簡單說了一下,王稟喟然長嘆,也是昔日的老友啊!

  “官家恩遇武人,當真是前所未有,想來他也能含笑九泉。”王稟道:“由此可見,想恢復兵馬,絕非易事。可要老臣說,金人想要補充損失,反而是輕而易舉的!”

  趙桓瞬間吸了口冷氣,臉色終于一變再變…只剩下一聲長嘆。

  王稟見趙官家明白過來,也就沒有廢話了。

  這里又涉及到了一個讓人萬分憋屈的事實…有人說大宋那么多錢,那么多人,只要暴兵,平推金人,輕而易舉。

  還有人覺得以兩國的人口比例,哪怕三比一,十比一,大宋都是占優勢的,耗也能把金人耗死。

  奈何這只是紙上談兵,如果真正按照這個辦法來做,只怕連怎么輸的都不知道。

  就好像國防論和論持久戰,一個告訴你堅持就能贏,這是口號!另一個拿一整套理論告訴你,怎么堅持,如何勝利,這才是有用的方法!

  現在要說一個挑戰常識的東西,宋金兩國,誰補充兵源更容易呢?

  是金人!

  從阿骨打確定兵民一體的猛安謀克制之后,金人想要調兵,只管下令就是,每個金人壯丁都會按照抽丁比例,自覺投入戰爭機器,彌補前面的損耗。

  而且不考慮這種兵民一體的優勢,單純從募兵來看,也是金人有優勢。

  他們吞并了契丹,拿到了難以想象的財富,而且潰散的契丹,奚人,甚至是燕云漢人,都是金人的上好兵源。

  就連困擾大宋的戰馬,金人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宗望退兵了,粘罕也暫時失敗了,可不出幾個月,東西兩路金軍,必然滿血復活,再度南下…

  到了那時候,大宋能指望什么?

  御營嗎?

  的確可以。

  但是要先解決御營的糧餉問題。

  還是那句話,大宋不是沒錢,也不是沒糧食。

  可大宋的錢糧,不是供應士兵的,甚至不是趙官家的。

  憑什么認為人家會輕易吐出來?

  想屁吃嗎?

  說來說去,要想發揮大宋的戰爭潛力,必須要改制,要變法,要轉入戰時體制,要把每一文錢,每一粒糧食,都投入到抗金之中。

  在二三十萬這個數量級上,大金的動員能力,遠超大宋。

  可是把數量提升到百萬,那樣金人就算把陰兵都召喚出來,也不是大宋的對手。

  所以想要平推大金,必須有百萬級別的暴兵能力,擁有一套最高效的動員體系…而這些都不是現在的大宋能做到的。

  “朕懂了,不必拘泥一城一地的得失,關鍵還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王稟沉吟道:“官家,老臣不過是一介武夫,年近花甲,并不懂朝廷大事。官家御駕親征,解救太原,老臣銘刻肺腑,無以為報。就讓老臣留在太原,假使金人再度南下,老臣依舊和他們周旋到底,也好給官家時間,從容…”

  “不行!”

  趙桓突然語氣嚴厲,“朕不能答應!陳廣老英雄殉國了,何灌老將軍戰死了,大宋的年輕人沒有死絕,用不著讓老人賣命!”

  王稟呼吸加重,猛地抬頭,艱難對答:“老臣還有些名聲,讓老臣留在河東,便是朝廷沒有放棄這一方百姓,也好鼓舞士氣,繼續抗金…”

  “還是不行!”

  趙桓又一次粗暴打斷了王稟,“河東情況與河北不同,太原以南,還沒有淪陷。可以組織百姓內遷,便是河北民眾,愿意南下,朕也要妥善安置。”

  “朕寧可棄地,絕不棄民!”

  趙桓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王稟驚訝張嘴,真要是遷徙百姓南下,豈不是要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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