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婁室,何等驕傲的一個人物,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老上級,何曾如此卑微過?
可見他的不安有多強烈。
粘罕繃著臉,冷笑道:“斡里衍,你當我的心里沒有大金國嗎?要是我垮了,這大金國也就塌了一半了。”
婁室昂首,眼神之中,帶著遲疑,難不成粘罕就這點見識?
許是被婁室的目光驚到了,粘罕竟沒有和他對視,而是無奈嘆道:“我知你想全取關中,重創宋軍,消除后患,我又何嘗不想,只是此事還要看那幾位太子的意思!”
“我愿意去見三太子!”婁室頓了頓,補充道:“只要副元帥還信任我!”
粘罕猛然站起,伸手抓住了婁室的腕子,哈哈大笑道:“斡里衍啊,咱們之間,比兄弟還親,我自然信你。”
婁室點頭,卻也沒有多少喜悅,他沒有停留,直接去見三太子訛里朵了。
而就在婁室離開之后,另一個人從后面轉了出來,赫然是完顏銀術可。
粘罕無奈嘆息,“讓你看笑話了,逼著斡里衍去求那邊,我這老臉也快丟盡了。”
銀術可道:“不管怎么樣,不能讓副元帥低頭,咱們這邊還要靠著您撐著。只要能攻下關中,一切好說。”
粘罕道:“現在的局勢讓我很不安心,以斡里衍的本事,居然惶恐到了如此地步,可見宋軍已經成了氣候,不能小覷!”
銀術可道:“副元帥放心,我又派人聯絡了西夏,趙宋皇帝招募橫山黨項,弄得西夏大怒,唯恐繼續下去,國將不國,晉王察哥調集了五萬精銳,必要的時候,就會沖出橫山,給宋軍致命一擊!”
粘罕嘴角上翹,不屑冷笑,“西夏人反反復復,猶猶豫豫,根本就是無膽鼠輩,指望他們決定勝負,并不可靠。若是我們能占優勢,趁機過來打秋風,還差不多。不過不管怎么說,多了他們,也多了三分勝算。大宋的勢頭雖然好,卻也是空架子。我不信他們有本事,一年不到的時間,就能跟大金勇士爭鋒…大宋官家的那些手段,在我看來,就是個笑話!”
被視作笑話的趙官家,此刻正在延安府,大會諸將。
除了他帶來的御營人馬之外,曲端、吳階、吳璘、趙保忠、李世輔,赫然在列,另外從蘭州等地也相繼趕來一些西軍的將領,包括劉錫、張忠、喬澤、慕容洮、張中彥、李彥琪等等。
將原本的經略大堂,如今的行宮,塞得滿滿的。
不光是將領眾多,宋軍的兵力也突破了十五萬的關口。
許多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如此兵力,又有陛下坐鎮,飛龍騎臉,就問你怎么輸?
因此幾天討論下來,以劉錫為首的一些將領,主張干脆以大軍平推,十五萬人馬,直接宣稱五十萬。
從延安府出發,直取綏德軍。
婁室不過是兩個萬戶,而且由于攻擊延安府失利,已經師老卒怠,定然可以一擊必勝。
拿下了綏德軍之后,就可以攻擊晉寧軍,乃至光復府州,麟州,甚至直取云州…金人必定回援,然后再以逸待勞,重創金人,光復燕云,指日可待!
面對這一片樂觀的情緒,趙桓只覺得腦殼疼。
事情跟自己的判斷,不能說完全一致,只能講南轅北轍…朕還沒糊涂呢,少給朕灌迷魂湯!
趙桓大會諸將,想談的就是這件事,接下來該這么辦?趙桓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了曲端,畢竟這貨之前力主進軍關中,如今又在守衛延安府的戰斗中,立下大功,他的意見舉足輕重。
可令趙桓訝異的是,曲端竟然微低著頭,閉口不言。
我的老天啊!
最自負,話最多的曲端,放著這么好的機會,選擇了緘默,太出乎預料了吧!
眾人都注意到了趙桓的目光,卻又因為短暫的沉默,陷入了尷尬,好在有人打破了氣氛。
吳階憤然站出,“官家,臣人微言輕,本不該多言,但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在趙桓的鼓勵目光之下,吳階首先就沖著曲端道:“曲太尉,當下的情形你是清楚的,可因為婁室主動退去,又因為人心沸騰,諸將稱贊,你便不敢多言了,是吧?我以為侍君以誠,你這樣做,非是為臣之道!”
“你放…”曲端差點爆了粗口,他切齒咬牙,“吳大啊吳大,俺曲端剛和你們兄弟一起浴血奮戰,回頭你就給我上眼藥!好啊,你說我不敢說,我有什么不敢說的!”
曲端猛地怒視劉錫等人,朗聲道:“你們這群蠢材,御營兵馬自開封而來,不熟悉陜西局勢,神仙下凡問土地,你們有了說話的資格。便瞧著官家親征,人心在我,你們就不停說拜年的話,稱贊什么圣君名臣,金人喪膽的鬼話。”
“官家圣睿,人盡皆知,俺曲端文武雙全,也堪稱忠勇。可你們吹什么曲太尉料事如神,有孫武之才,勝過諸葛武侯百倍…這話不是夸俺曲端,是在罵俺!”
曲端就像是失去了閥門的水龍頭,瘋狂輸出。
婁室攻擊延安府,雖然被宋軍殺退,但損失不會超過兩千人,最多只能算是扯下一塊皮,談不上傷筋動骨。
反觀宋軍這邊,光是曲端的五千騎兵,現在還能戰斗的,不足兩千,吳階和吳璘兄弟也損失驚人。
至于御營兵馬,依舊是御營,沒什么改變。
劉錫這幫人帶來了原來的秦鳳路兵馬,雖然賬面數量有四萬多,可實際數額不會超過兩萬五。
至于真實的戰斗力,能有多少,著實讓人存疑。
算來算去,兵力比例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至于百姓支持,橫山諸部踴躍從軍…這都是好事,可問題是沒法立刻產生效果。
不經過嚴格訓練,這些人無法在正面戰場,十幾萬人的交鋒中,發揮作用。
所以說來說去,兩方的局勢并沒有改變多少,大宋到目前為止,雖然勝算一直在增加,卻也沒到足以扭轉態勢的程度。
“現在去攻擊綏德軍,根本是找死!一旦不能迅速破敵,金兵大部云集,必敗無疑!”曲端像連珠炮似的,“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前出青化鎮一帶,利用這里塬地溝谷縱橫,地形復雜的優勢,盡量削減金人的騎兵優勢,若果能重創金兵,打消他們圖謀關中之心,就是祖宗保佑,上天有靈!”
曲端突然扭頭,看向趙桓,拱手道:“好教官家得知,臣以為還應該秉承最初方略,切莫因為一時的好消息,便盲目用兵,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曲端說完之后,吳階和吳璘一起站出,“啟稟官家,臣等也是這個意思!”
他們說完之后,端居武將之首的韓世忠,緩緩站起。
“官家,讓臣也說兩句,曲太尉他們拼著命守住了延安府,又逼退了婁室,金人沒法偷襲,不得不敢大宋硬拼,這是大功勞,天大的功勞。陜西父老鄉親,傾盡所有,支持朝廷作戰,橫山諸部,奮勇殺敵,人心在我,這也是事實。”
“可即便如此,金人主力不失,粘罕手下,十幾萬強兵,也擺在那里。臣捫心自問,如果沒有有利的地形條件,倉促交戰,哪怕御營,也是勝少敗多,由不得盲目樂觀。身為武人,提著腦袋殺敵,更不能信口雌黃,逢迎拍馬,討上面的喜歡…西軍的老毛病,必須要改!”
“至于方略上,臣大體同意曲端的意見,在青化一帶,和金人決戰,不過臣也提議,可以主動派出兵力,吸引金人,爭取更大的主動!”
韓世忠的一番話,頗有氣度,幾乎一錘定音。
這下子終于安靜了,由于會師帶來的爭論,也暫時告一段落。劉錫等人臉色很不好看,被當面批評,既羞愧,又惶恐不安,怯生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朕不通軍略。”趙桓笑道:“所謂盡忠職守,開誠布公,大家伙同心同德,才能打贏這一戰。不過在開戰之前,朕想帶著你們去一個地方。”
趙桓說著,竟然直接起身,就往外面走,諸將不明所以,卻又不得不跟隨。趙桓走到了門口,停頓了一下,頭也不回道:“趙保忠,你也跟著!”
老頭一愣,連忙追隨。
從延安府出來,趙桓打馬向南,沿著大道狂奔。
這些日子磨練下來,趙桓的騎術還算勉強看得過去。
天子帶頭,韓世忠、曲端、吳階、李孝忠、劉錫、趙保忠等等諸將,在后面跟著,他們一口氣跑出了大半天,人冒汗了,戰馬更是被汗水濕透,肚子咕咕叫。
趙桓的大腿內側隱隱作痛,只能無奈勒住戰馬,自嘲道:“本想一口氣跑去,朕算是知道那些信差之苦,八百里加急,當真是在玩命啊!”
趙桓跳下了戰馬,放馬匹休息吃草,自己則是緩緩前行,他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南方。
“你們可知道,朕要去哪里?”
跟在趙桓身后的諸將有太多大老粗,還真不知道,但也有人清楚,比如在遼國中過進士的劉晏,比如自詡文武雙全的曲端!
“回官家的話,是,是橋陵!”
橋陵?
還有人不知道,而此刻的趙保忠卻已經老淚橫流,“官家厚愛,老臣拜謝天恩!”
趙桓感嘆道:“咱們君臣,就在黃帝的面前,議論一番,該如何保住炎黃華夏,保住祖宗基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