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府衙之中,土黃色的旌旗飄揚在院墻之上,滿帶著經文的經幡在風中緩緩飄揚。
庭院之中,身穿著罩甲,持刀按槍的一眾騰驤衛恪守在各自的崗位之上,任何想要圖謀不軌之人都絕對沒有辦法逃過他們的眼睛,躲開他們的注意。
甄儼跪坐在房舍庭院外的走廊之上,恭敬的等候著堂內的傳召,但是他已經坐在這里近一個時辰,許安卻沒有絲毫想要召見他的意思。
雖是晚秋時節,天氣已經轉涼,庭院之中的明軍衛士的罩甲之下都已經穿上了球衣。
甄儼只穿了一件較為單薄的外衣,按理來說應該會感覺到頗為寒冷,但是現在甄儼的額頭之上已經是滲出了細汗。
甄儼抬起手松了松領口,他感覺有些難以呼吸。
每當庭院之中的明軍衛兵眼神從他身上掃過之時,他的心中都會不由自主的為之一緊,他能夠感受到那毫不遮掩的殺意。
甄儼盡量不與其對視,避開視線,這才強行穩住了自己的心神。
天知道這些軍卒到底殺了多少人,才養出這么恐怖的殺氣。
之前他從府衙之外一路走進來的時候,邁步幾乎都是飄在空中的。
甄儼咧了咧嘴,他感覺自己的腳甚至有些不屬于自己,他的膝下沒有坐席,直接就是坐在木制的地板之上。
甄儼閉上了眼睛,盡可能的平穩著自己的呼吸,甄氏一門最后起復的希望現在就在壓在他的身上,他別無選擇。
不知又過了多久,就在甄儼感到意識都有些模湖之時。
“諾!”
在不遠處的堂內陡然傳來一道整齊的應諾聲,讓甄儼的神智再度恢復了些許。
甄儼睜開了眼睛,抬頭看向前方。
前方房舍木門此時已經拉開,一眾或身穿著戰袍,或身穿鷹狼服的明軍的將校從房舍之中魚貫而出。
那些明軍將校的目光在甄儼的身上一掃而過,并沒有多做停留,他們似乎都領了命令,皆是行色匆匆的向外走去。
甄儼再次直起了腰,咬牙堅持著,他盡可能的抬起頭,目視著前方,盡可能的維持著自己的儀態。
這一次,他并沒有等待太久。
腳步聲,一道黑影將他的視野全部擋住,遮住了他眼前的事務。
甄儼有些艱難的抬起頭,眼前是一名頭帶著鐵冠的青年,劍眉星目,氣宇軒昂,一身樸素的戎裝卻也無法遮住其鋒芒。
“你就是甄儼?”
那青年俯視著甄儼,居高臨下道。
甄儼神色微變,他之前稟報已經是報上了名字,但是現如今這青年卻是直呼其名。
“在下正是甄儼,此番前來,是想要就申請官商一事,懇請道君批復。”
甄儼沒有反駁,他的神色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形勢比人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在這里等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早已經下定了決心,不過是直呼其名罷了,根本不算什么。
“喔?”
那青年挑了挑眉,俯視著甄儼,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
“你們甄氏居然想要官商通行證?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
“道君曾言:‘人無信不立,事無信不成,商無信不興。’”
“甄氏失信在先,言稱繳納了八成的錢糧,卻是最終只繳納了不到三成,如此毫無信義,也配做我大明官商?”
甄儼神色難堪,對方根本沒有給他留下一分一毫的情面,但是他卻是不能拂袖而去,只有委曲求全一條道路可走。
“此事確實是我甄氏之過,家風不嚴,宗族內部問題繁多,因而生出禍端,但現如今我甄氏已經革除弊病,洗心去疾。”
甄儼沒有在意什么尊嚴,他鄭重其事的伏首而下,頓首道。
“道君亦曾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如今我甄氏上下皆已經明白所犯之錯,并下定決心將其徹底改正,歸附太平道。”
郝昭蹲坐了下來,和甄儼的眼神平齊,臉上露出了笑意,笑道。
“哈哈哈,當初在并州之時,聽聞甄氏甄伯康,善于辯論,今日一見,確實并非虛名。”
郝昭拱手行了一禮,對著房門的方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道君傳召,還請入內。”
甄儼眼神微動,拱手回了一禮,隨后便想要站起身來,但是卻不想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他的腿部卻是有些發麻,又因為起身有些急了,一下站起身來,眼前不由一黑,一個踉蹌差點摔在了地上。
“小心。”
最后還是郝昭伸手扶了他一把,甄儼才沒有跌倒在地。
“多謝援手。”
甄儼感激的道了一聲謝,重新平復了一下氣息,這才邁步向著房舍之中走去。
“甄儼,拜見道君。”
走入房舍之中,甄儼再度跪倒在地,先行了一禮。
“我太平道沒有跪禮,免禮。”
許安合上了手中的書冊,目光也落在剛剛走入房舍之中的甄儼身上。
鄴城府衙現在成為了許安新的辦公之地,畢竟河北之地初平,還有很多的善后的工作要做。
至于鄴城的皇宮現在則是已經被封閉,正在進行簡單的改建,許安準備將部分部門的分部搬遷到鄴城來,準備將鄴城暫時作為陪都使用。
長安城都城的地位并不會被動搖,長安城是絲綢之路的,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環。
以長安為都城,可以更好的控制西域和北疆,對南部也能夠有足夠的控制力,唐帝國疆域空前的廣闊,長安城作為都城起了不小的作用。
不過現在的話,許安還是要暫時將中心移動到鄴城。
畢竟現在還未有平定的州郡都是在東南部,長安城距離這些地方確實有些鞭長莫及。
“坐吧。”
許安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坐椅。
這里是陳設已經被更改,原本應有的坐席之類,都被改成了更為方便的坐椅。
“諾。”
甄儼看著房舍之中截然不同的陳設,有些驚詫,但是臉上并沒有表露出來,他應了一聲諾后,依言坐在了一張椅子之上。
不過他并沒有坐滿,只是坐在椅邊,身軀微向前傾,頭顱低垂,顯得十分小心。
“官商的文牒,我可以給你,但是成為官商條件,還有需盡的義務你應該很清楚吧?”
許安放下了手中的文冊,看著小心的坐在椅子之上的甄儼。
甄氏實際上只是他想要殺雞儆猴,用以威懾一眾心懷僥幸的河北之地豪強世家的例子。
本來他沒有其他的打算,但是情況出乎他的意料,甄氏居然獻出了密庫之中的財物,為了換取不舉家北遷的承諾,而甄氏還想要成為太平道的官商。
官商,顧名思義,就是擁有官方背景,被官方承認的商賈。
官商的好處有很多,最主要的便是獲取官方的通關文牒,掛上明庭官商的旗幟,在西域、北疆、南蠻等地行商多有便利。
在漫長的商路之上,不可避免會出現山賊、馬匪等等的威脅,受制于現實的條件,這些馬匪山賊自然不可能徹底的消失。
雖然明軍會保護商路,但是商路漫長,自然是完全無法避免威脅的出現,普通的行商需要自負一定的風險,而獲取官商的憑證則是能夠將威脅降低到最小。
因為官商有資格購買一部分的軍用武備用來防御,甚至是擁有少量的盔甲。
最為重要的是,任何攻擊明庭官商的盜匪,都將會被視作向明庭直接宣戰,明軍將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其剿滅。
這一點在西域和北疆人盡皆知,西域絲綢之路通商已經有一些時日,至今沒有出現一起明廷官商被襲擊的事件,明庭官商的商隊也曾經遇到過馬匪,但是那些馬匪一看到官商的旗幟便遠遠的避開了。
在北疆倒是發生過一起鮮卑人襲擊明庭官方商隊的事件,而結果是參與劫掠的整個鮮卑部族中人不是斬殺便是被送去勞改。
隨著明庭實力的逐漸壯大,又有前車之鑒,現在根本沒有人敢鋝明軍的虎須。
第二,便是能夠合法的買賣專營的貨物,比如銅鐵、鹽業、茶馬、絲綢、皮草、鑄銀,還有一些明庭官坊的商品,甚至是武器盔甲。
當然有好處自然也有義務。
在戰爭時期,官商需要為朝廷運送軍糧、軍備等各種軍需物資,還需要繳納大量的稅收,稅收比起普通的商人要繳納的更多。
所有官商直接歸屬戶中書府直轄,受中書府節制。
成為官商之后,其宗族之中不允許進入戶部、吏部、中書府任官,同時也不能在地方擔任主官,只能作為從官,且不能掌管一切同錢糧有關的事務,為的便是盡可能的避免以權謀私的情況出現。
“所需承擔的義務,我等俱已知曉,所有義務我甄氏皆愿意承擔。”
甄儼目光堅定,鄭重回答道。
成為官商,甄氏還有起復之機,但是若是當不了官商,甄氏想要重新起復,那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何日,這是甄氏最后的機會,趁著其余的世家豪強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
不能在地方任職主官,不能進入中書府、吏部、戶部等府部這些都無關緊要,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
商人的地位低下,以世家之貴屈尊成為商賈之家,這些也不重要。
如今在明國商人的地位并不低下,基本上漢律之中那些輕賤商人的律法都被革除,只保留了少部分以作為制約。
如今得到明庭官商認證的一共有四家。
第一家是涼州龐氏,其前任家主正是曾經擔任外務司主官的龐渤。
第二家是并州郝氏,也是就是郝昭的家族。
第三家是青州司馬氏,青州渠帥司馬俱的家族。
第四家是鹿臺趙氏,不過現在應該被稱作長安趙氏,也就是當初鹿臺三家之一,王任和李恒都是在軍中擔任將領,其子弟也多在軍中擔任要職,而趙樂則是作為軍中長史一直跟著許安,后面又先后在內務司,中書府任官。
現在趙樂已經是中軍府中軍需司的主官,掌管軍需,負責軍費統籌、軍中的后勤保障等職責。
“但是…”
許安并沒有繞著彎子和甄儼多說。
“我為什么要給你們甄氏官商的認證?”
甄儼的目光明亮,他微微直起了身軀。
“因為,我甄氏能夠給道君,給太平道,給大明,帶來足夠的利益。”
“道君重開絲綢之路,設置西域都護府,平定益州,南蠻臣服,南路通常,北拓疆土,開辟三省,打通了通往北境的商路。”
“又在各地開設工坊、興修水利、修繕道路,同時鼓勵商業,廣開市集,各地商業因此得以快速發展。”
“但是如今得到官商認證卻還是只有四家,恐怕現在已經是有些不足。”
明庭的官商認證可以主動申請,但是至今還是只有四家,并非是因為成為官商的條件苛刻,而是因為商人地位原因,讓人一下子很難轉變過來。
涼州龐氏之所以愿意成為官商,是因為龐渤已逝,而龐渤這一支,后繼幾乎無人,只有龐德一人效力軍前。
而郝氏也是一樣,只有郝昭一人效力軍前,其宗族之人,只有一人通過了國考,其余人多是效力于軍中。
司馬俱和趙樂兩人的宗族本來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司馬俱本來就有意從商,而趙樂對于術算十分的精通,這一天賦在其宗族之中也頗為常見,因此絲綢之路開后,趙樂便向許安提出了申請,許安也欣然同意了這一請求。
畢竟明庭確實需要官方身份的商人來控制市場,來進行一些特定的買賣。
西域之行,購買大宛的名馬就是趙氏一族的商隊遠赴的西境。
大宛馬雖貴,但是愿意冒著這種巨大風險的民間商隊幾乎沒有。
許安有些訝然,他看著甄儼眼神凝重了些許。
甄氏之所以如此富庶,看來并非是只靠著其家族的從政者,其商業之上的嗅覺也是靈敏非常。
“我甄氏養有大量商隊人員,可以緩解眉睫之急。”
“同時也有養蠶織絲、燒瓷制陶、釀酒制器之工匠,可以生產貨物。”
甄儼斟酌著用詞,緩緩開口述說著,他一直在注意著許安的神色。
看到許安的眼神凝重了一些,他知道自己說到了重點。
不過正當他準備繼續說的時候,許安卻是抬手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的想法。
“官商的許可我可以發給甄氏。”
許安敲了敲桉桌,隨后兩名身穿著罩甲的騰驤衛從屋外推著一幅輿圖走了進來,放到了甄儼的面前。
甄儼心中有些疑惑,不過他懸著的心也徹底的放了下來,看來官商的認證已經是十拿九穩。
“但是…”
許安站起身,話鋒微轉,走到了那副輿圖之前,正好站在甄儼的前方。
甄儼感覺喉嚨有些干涉,這么近的距離接觸許安,給他帶來的壓力實在是有些過大。
許安俯視著甄儼,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我給你們甄氏還安排了一個新任務。”
甄儼喉頭上下涌動了一下,艱難的回答道。
“什么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