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官道之上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
這里是晉陽城的城郊,這里是整個并州最為繁榮的地方。
“這就是漢地啊…”
難樓仰頭看著不遠處晉陽城高大城垣,雖然他已經見過了數次,但是每一次到達晉陽,都有一種日新月異的感覺,都不由的想要發出感嘆。
現在雖是冬日,但官道之上的行人和車隊卻比難樓上一次來的時候,還要多上數分。
就在難樓打量著官道上的行人和車隊時,官道上的車隊還有行人也在打量著難樓。
無他,實在是難樓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南匈奴歸降,去冠免服,現今也是束發右衽,學漢語,習漢文,用漢字。
而難樓一行人,盡皆是披頭而散發,著裘衣,衣左衽,戴著皮帽,腰胯弓箭,與常人大異。
有老一輩的并州人自然是識得他們的打扮,知道他們是烏桓人,烏桓人活動的范圍,并不僅僅局限于幽州,還在并州出沒。
熹平六年,漢庭派烏桓校尉夏育從高柳縣,破鮮卑中郎將田晏從云中郡,匈奴中郎將臧旻與南匈奴單于從雁門郡,三路同時出兵討伐鮮卑。
那是所有并州人共同的記憶,出兵之時,三軍誓師,家家戶戶出城恭送,等待著他們帶來勝利的消息。
但是等來的卻是慘敗的消息,那一年,并州幾乎家家戴孝,戶戶披麻。
昔日的主將,烏桓校尉夏育就在駐扎幽州代郡的高柳縣,與雁門郡、太原郡距離并不遙遠。
上谷烏桓歸附的消息,也早已差不多傳遍了整個并州,還有黃巾軍的轄地。
難樓也來過了三四次晉陽城,只不過之前來的動靜,并沒有這次這么聲勢浩大,引人矚目。
至于為什么說這次聲勢浩大,引人矚目,只要看到難樓這一次車隊的規模便知道了。
不說充任護衛的上千名烏桓精兵,單說那一車又一車的皮革,一車又一車珍寶,一隊又一隊的奴仆,就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
看著一輛接著一輛的馬車,還有看著兇狠無比的烏桓護衛騎兵,官道兩側的民眾卻并不感到驚慌,相反不斷有人跟著烏桓人的部隊兩側。
因為此前閻忠放出去的風聲,并州的居民已經知道上谷烏桓歸附,烏桓首領難樓請求聯姻,獲得了恩準,以示兩家友好。
第一是他們知道這支烏桓部隊,絕對沒有威脅,他們不敢違抗太平道設立的法律。
二來便是,護衛的隊伍除了烏桓人外,還有一支頭纏著黃巾的黃巾軍騎兵。
而且官道之上,不時還有黃巾軍的巡邏騎兵巡視而過,更讓他們安心了不少,于是便跟隨著圍觀這頗為罕見的場景。
難樓看著聚攏而來的人,絲毫沒有惱怒。
此時的難樓心情正好,冀州之戰黃巾軍的大勝,使得他在部落之中的權威更重。
隨著黃巾軍在幽州民屯的推行,允許他的部族南下,并安置其進入長城以南過冬,部落上下皆是歡欣鼓舞,對著難樓更是尊崇,對他做出加入太平道,與許安結盟的決策更是擁護不已。
草原上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長,北風一日比一日冷冽,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程度。
若是再冷上幾分,白災來襲,牛羊大片凍死,他們生存都會成為問題。
但是現在能在長城以南過冬,而且還可以在特定城邑和漢民還有黃巾軍交易,很多他們曾經吃不到的東西,也加入了他們的食譜。
日子正一天天的好了起來,不僅僅是普通的牧民,那些烏桓部的權貴高官,在進入了幽州的城邑之后,也是和難樓一般頗為樂不思蜀。
不止是難樓,一眾烏桓的騎士看到晉陽城那高大的城垣,也是一起高呼,相互叫嚷著,用烏桓語互相交流著。
晉陽城是并州第一大城,自然是比幽州的城邑可是要繁華數倍,雖說他們按照肯定是不能進城的,但是可以托人在城中買上不少的東西帶回部族。
難樓和一旁的黃巾軍校尉正笑著攀談著,只見官道之上沸沸揚揚,隨后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難樓正過頭去,看向前方的官道,只見一片土黃色的旌旗正向著這邊緩緩而來。
“驍騎營?”
難樓身旁的黃巾軍校尉朱九一看軍旗便認出了旌旗的歸屬,緊接著他又看到了一面極為熟悉的旌旗。
“還有閻公的將旗!”
朱九是劉石的部下,昔日閻忠帶領黃巾軍武卒北上,于太行山大破張白騎時,他就在劉石的軍中,后來閻忠掃清太行之時,他也是一直追隨在閻忠的麾下,對于閻忠的將旗他自然是不會忘記 “閻公?閻忠?!”
難樓一聽,面色不由的一喜。
許安不來迎接他,這是正常,雖說上谷烏桓名義上是結盟,但實際上卻是歸附。
因此他提議聯姻,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許安,連夫人的名號都沒有要求,只是要求進入內廷。
但閻忠是誰,閻忠如今在太平道權位只在許安一人之下,劉辟、龔都、何曼等一眾黃巾軍的老牌渠帥名望都不及閻忠。
此時閻忠帶領驍騎營親自迎接,已經是給足了難樓的面子。
“嗚————”
低沉的角號聲響起,一眾驍騎營的軍卒從中一分為二,黃巾軍的將校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閻忠緩緩而來。
難樓和朱九兩人跨下戰馬,緩步上前 “小王參見閻公。”
“屬下朱九,參見閻公!”
閻忠扶起難樓的手臂。
“冀州事了,四州民眾入我并州,眼下明公事務繁忙,難以脫身,所以讓在下前來迎接,勿怪,勿怪。”
能得到閻忠迎接,難樓豈有責怪之理,隨后閻忠寬慰了難樓幾句,又問及了上谷烏桓部的一些事務,難樓俱是一一作答。
閻忠身處涼州,乃是一方名士,自然是知道如何難樓這般的部落首領打交道,一時間賓主盡歡。
“朱九?”
閻忠上下大量了一眼朱九,笑道。
“比起昔日在太行山之中,你倒是胖了一些,武藝可不能荒廢了啊,劉石性格莽撞,若是手下沒有你輔佐,只怕是會讓明公多憂心不少。”
朱九萬萬沒有想到閻忠居然還記得他這個小人物,一時間不由的有些激動,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屬下一定不會荒廢武藝,請閻公放心。”
閻忠掃了一眼難樓的身后,便發現難樓身后的衛士之中,有一人低著頭,躲在一眾侍衛的中央,那人的身形明顯要矮小一些。
“沒看錯的話,這便是你的女兒吧?”
閻忠向難樓使了一個眼色,笑著低聲說道。
難樓面露尷尬之色,尷尬的笑道:“閻公慧眼,小女頑劣,北地不比中原之地,小女的性子也是略微野了一些。”
“但是閻公放心,小女絕對不會妄為的。”
難樓有些擔憂,他對于自己的女兒玉謹確實是有些放肆,他的長子早夭,后面生下幾個子女,也因為其他的原因身體不好,早早的便去世了,只有玉謹一人算是健康的長大了,自然是對其寶貝非常。
因為難樓崇尚漢文化的原因,取名也是取的諧音。
玉謹名字的含義,便是像是美玉一般,謹慎的持有,生怕其損壞。
草原上的女子本就沒有漢地的女子需要尊崇一些規矩,再加上難樓的原因,因此他的女兒確實有些恣意妄為,讓難樓頭疼不已。
為了促成這一次的聯姻,難樓終于是狠下了心,好好管教了一番自己的女兒,而且還對其千叮萬囑,以防玉謹在一些地方不慎觸怒了許安。
只是路途確實有些遙遠,玉謹實在是不愿意坐在顛簸的車廂里面,難樓實在是招架不住,便讓換了侍衛的裝扮,跟隨在他的身后,但是沒想到被閻忠一眼便認了出來。
難樓面色一板,對著身后的玉謹說道:“還不快上前,拜見閻公。”
“拜見閻公。”
身穿著侍衛裝扮的玉謹走了上來,脆生生的叫道。
“好一個俊秀俏麗的女郎,哈哈哈。”
閻忠笑著摸了摸胡須,由衷的夸贊道。
他此前也算是見過玉謹一面,所以這才認了出來。
不得不說,不管用何種眼光去看,玉謹都算的上是一位美人,就算是現在穿著侍衛的裝扮,但英氣十足,也稱得上俊秀俏麗。
“官道擁擠,眼下民眾、商隊更多,我等不宜阻塞官道,閑話免提,先行入城吧。”
閻忠向著左右看了一眼,對著難樓說道。
難樓自無不從之禮,正當難樓想要重新上馬之時,卻被閻忠中途給攔住。
隨后難樓跟著閻忠一起,登上了一輛頗為奇怪的馬車,這馬車不似其他的馬車只有雙輪,而是有四輪,并且車廂寬大,不似兩輪馬車的車廂那般狹窄。
玉謹一上車,便左摸摸右摸摸,滿臉的好奇,而且也不認生,不住的詢問著閻忠。
難樓坐上了四輪馬車,雖然也是一肚子的問題,但是卻不敢無禮,向閻忠詢問,就是玉謹開口,他也想要制止。
但看到閻忠不以為意,不在乎玉謹失禮的舉動,相反還解答著玉謹提出的一些問題,難樓也就閉緊了嘴巴,不去勸誡。
閻忠之所以無視玉謹的失禮,一來是他雖然平時恪守禮教,在很多許安失禮的時候,都會勸解許安。
但是閻忠已經過了天命之年,膝下連孫子孫女都有了,隔代反而更為親近,對于孫子孫女,閻忠向來都是比較寵溺,玉謹和他的孫女差不多的大小,而且其性格率真,還要進入許安的內廷,閻忠自然不會用禮教來約束她。
二來便是閻忠確實對于這四輪馬車頗為喜愛,這輛馬車還是許安親自為他設計的。
牛皮減震和雙兔的減震法同時并行的試驗車,車輪還用柔軟的蒲裹住了車輪,車廂內放上了鵝毛等柔軟的東西縫制成了軟墊,最大程度的讓人能乘坐的舒服。
既然有人詢問,閻忠自然也是免不了生出彰顯一番的心緒。
車輪滾動的聲音和戰馬馬蹄接觸地面的踢踏聲緩緩傳來,坐在四輪馬車的車廂之中,震動的幅度并不大,比坐在兩輪馬車之中要舒服得多。
難樓肌肉緊繃的坐在車中,比起頗為隨性的玉謹,他倒是要緊張的多。
一開始的好奇消失了,玉謹也不再問東問西,重新坐在了難樓的身旁,難樓也不由的松了一口氣,雖然閻忠看起來心情頗好,但是玉謹這樣無禮,他還是有些擔憂。
玉謹靠著一側的車窗,微微掀起車簾,看著兩側主動讓路的行人,隨口問道。
“閻公,聽說你和許安常常見面,那你應該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吧,你能不能告訴我啊…”
難樓渾身一下子便冒出了冷汗,連忙喝止道。
“不得無禮,你怎么直呼大賢良師的名字!”
玉謹有些疑惑,轉頭問道:“那要叫什么?”
難樓苦笑不得,他來到路上教了那么多,看來自己女兒是多數都給忘掉了…
閻忠對著難樓擺了擺手示意沒有關系,呵呵笑道:“無妨,無妨。”
“不過你這個問題倒是把我問住了,許安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玉謹微微傾身,靠近了一些閻忠,好奇道:“難道閻公也不知道嘛?”
閻忠笑了一笑,偏頭看向車窗,看著窗外熙熙攘攘街道,微微有些失神。
“中平二年九月,是我第一次遇到許安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許安,就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般,銳難當之。”
“到如今,已經是有三年有余,但我卻始終不清楚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閻忠看著玉謹,他并沒有避諱難樓,他的面色肅然,鄭重對著玉謹說道。
“他會迷茫,但是他能很快的恢復的過來,他會惶恐,但是他會將惶恐藏在心中。”
閻忠想起了剛剛入主并州之時,在晉陽城府衙的深夜之時,他在偏廳看到了站在庭院之中的許安。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許安露出了迷茫和惶恐的神情,也是最后一次。
閻忠舉起了手中的絹扇,輕輕的展開。
絹扇上寫著一首長詩。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這是他在第二天,從許安的案桌上看到那一首詩,他記下了那首詩,將其謄寫在自己的絹扇上。
正是因為許安的影響,他才慢慢的改變,才慢慢放下了清高。
之前他體恤民情,但卻是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不過因為心中些許的憐憫心。
“有人說他是生而知之的圣人,有人說他是黃天在這世間的化身,有的人說他是陸地的真仙,有的人說他是天上下凡的神祗轉世,還有的人說他是天命所歸,他就是天命…”
“不論何種的說辭,不論何種的傳言,按在他的身上,或許都不是虛言。”
“他總是讓人充滿信心,總是讓人難以生出質疑之心,總是讓人相信,只要跟在他的身后,就必然會獲得勝利,就必然會贏得勝利。”
閻忠從未見過如同許安那般的努力刻苦的人。
在許安的案桌上總是堆滿著公文和軍情,但是許安一日都沒有忘記讀書寫字,都沒有忘記鍛煉武藝,一日也沒有怠慢政事。
三年以來,夙興夜寐,從未有過懈怠之時。
“其實這一切都不重要。”
閻忠看著一臉疑惑的玉謹,笑了起來。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就好。”
玉謹問道:“什么事?”
“他永遠都會是許安,永遠也不會改變,你永遠可以去相信他,他也永遠不會讓你失望。”
“為什么?”
閻忠合上了絹扇,偏頭看向窗外,看著遠比以前要繁華的晉陽城。
他真的想要看看那個許安口中所說的啊。
“因為…他是許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