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
荒和山脈已有冬去春來的跡象,除卻幾座巍峨的山岳,仍被白雪覆蓋,其他山脈已有綠意。
圣樹虛影周圍的駐扎地,再次熱鬧起來。
算起來,差不多是猶上境入口關閉的日子,隱世宗門和東、西圣教的強者,紛紛趕來,迎接各自宗門的弟子。
那座高大的金榜上,只剩寥寥數十名鑒,與三個月前,金榜上密密麻麻記錄的八百余個名鑒相比,少了足足九成。
但足有六七十個名字還留在金榜上,也就是說,此次猶上境開啟,存活的人數,是歷屆之最。
這六七十個名鑒中,以代表西圣教的暗紅色名鑒數量居多,代表東圣教修士的白色名鑒數量次之。
呈深綠色的隱世宗門名鑒寥寥無幾,而代表散修的紫色名鑒,一個都沒有,這意味著散修們已全軍覆沒。
隱世宗門的強者們紛紛圍攏在金榜前,熱切地在金榜上尋找自家后輩的名字,猶上境可能牽涉道祖天尊和佛陀的線索,茲事體大,因此連幾個修煉數百年的老家伙,都出山而來。
有的隱世宗門強者,在金榜上沒有找到本宗門的后輩名鑒,不由得嘆息一聲,念叨一句:“生死有命,技不如人,得認。”
而看到弟子的名鑒還保留在金榜上的,則滿臉喜氣洋洋,對周圍妒火中燒的同僚們連連拱手:“僥幸,僥幸,各位多擔待,多擔待,哈哈哈。”
而七星宗美婦人星泫子,驚奇地發現,她最不看好的女弟子,言飛凌的名鑒,竟然還保留在金榜上。
反而是寄托了整個七星宗希望的李瀚光,已在猶上境中歿身。
星泫子雖然名義上是言飛凌和李瀚光的師尊,但早已將這倆后輩當做自己孩子來養育。李瀚光資質出眾,頭腦靈敏,在修道一途頗有天賦,被七星宗給予厚望。
言飛凌則差了些,而且心性猶如花花蝴蝶,游走于一眾青年才俊之間,沾染紅塵,道心不純。
沒想到啊,這個她起初最不看好的女弟子,竟然走到了最后。
青羊門的老道,陰虛真人,不咸不淡道:“咦,飛凌這孩子竟然活下來了?興許是得了哪位青年才俊的庇護?”
紫蓮宗的紫蓮真人也出言道:“陰虛你說這話,格局就顯得小了,以飛凌的容貌,一個青年才俊哪里夠?至少得同侍夫。”
“紫蓮道友此話有理,想起來我青羊門之前也有兩名弟子,見過言飛凌一次,就被其引誘得五迷三道,我二人狠狠懲戒一番,禁足三年,才令其靈醒。”
紫蓮真人的肉身,先前在大羅京城的坊市南十三街,與格物院的幾位先生起沖突時,被李謙一劍斬了。
現在這具身體是奪舍而來,堪堪修煉了三個月,掌控得還不怎么熟練。
雖然容貌儀表堂堂,但面部表情扭曲乖張,兩只眼睛分別看向不同的方向,嘴巴合不攏,不時有口水流出。
看起來總透著一股猥瑣的勁兒。
他盯著風韻美婦星泫子,嘿嘿笑道:“星泫子,要不讓言飛凌轉修媚術算了,駕馭男子,也算一門本事。”
“有你這般風騷的師尊引領,言飛凌在媚術一途,定然有所建樹,嘿嘿嘿。”
星泫子的臉色變了變,心中又極為惱火,卻又忍而不發。
試問哪位女修能忍受如此污言穢語?
但七星宗與紫蓮宗的山頭毗鄰,宗門整體實力比紫蓮宗遜了半籌,再加上紫蓮真人睚眥必報的性情,若與他起了沖突,整個七星宗都別想安生。
可是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
她目光流轉,突然笑意盈盈,熱情道:“李謙先生,您也來了?”
李謙?
紫蓮真人聽到這個名字,瞬間汗毛炸起,莫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將他從頭到腳淹沒。
肉身被那浩大如瀑的劍氣攪碎時的恐怖場面,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他不假思索地朝天際飛去,試圖遠遁,同時回頭看去。
哪里見有什么李謙?只有星泫子和陰虛真人滿臉的嘲諷之色。
星泫子揚起嘴角,笑道:“紫蓮道友放心,就算我七星宗的女子,全部轉修媚術,也不會去引誘你這般,膽小如鼠的貨色。”
紫蓮真人重新落到地面,周圍皆是等待自家弟子從猶上境返回的修士,大家心情或緊張,或沉重,他突然搞出這般動靜,自然無人給他好臉色。
他訕笑著對周圍人拱手致歉,同時對星泫子惡狠狠道:“他李謙很了不起嗎?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不講武德,偷襲我一個年過百歲的老前輩,也怪我當時大意了,沒有閃。”
“現在讓那李謙再對我出手一次,貧道定十招之內,令他形神俱滅,墨臺來了都救不了他,我說的。”紫蓮真人擲地有聲道。
“是么?”
一道拖長了的音調,懶洋洋的從后方傳來。
紫蓮真人猛地回頭,赫然看到一個腳踩飛劍,周身流光溢彩的白衣劍修。
這是他腦海中的第一反應,然而不等他騰空而起,李謙已并指為劍,手臂凌厲一甩,指尖激射出一道細銳的劍氣。
劍氣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瞬間變幻為一張天羅地網,從四面八方將紫蓮真人包圍。
這無數道劍氣,像嗡嗡蜂鳴的馬蜂,連續交叉貫穿。
眨眼間,將紫蓮真人的肉身穿插成篩子。
密密麻麻的劍氣匯入空中,從天而降,又如磅礴瀑布,沖擊在紫蓮真人身上。
他的身體,頃刻間被劍氣攪碎,化作最細小的塵埃。
“我的肉身…為辛辛苦苦奪舍來的肉身…”
紫蓮真人的元嬰小人,望著身體被毀,欲哭無淚。
三個月間,兩具肉身,被同一個人毀去,這是任何道門修士都無法承受的損失。
要知道,肉身奪舍,并非限制的,相反,條件極為苛刻,要找到一具靈根與原本身體相符的軀殼,無異于大海撈針。
紫蓮真人付出極大代價,才搜羅到這具身體,讓他再找一具軀殼,只能等有生之年。
呼得一聲。
一只手掌,將紫蓮真人的元嬰攥在手心。
李謙蹙眉道:“又是你這家伙,換一身皮,都沒認出來。”
“你方才說,十招之內,讓我身形俱滅?墨臺博士來了都救不了我?”他神情玩味道。
“喂,問你話呢,怎么不說話?剛才大放厥詞的樣子,不是很威風嗎?”
說著,他將紫蓮真人的元嬰小人,上下晃了晃。
“你都快將他的元神捏爆了,他怎么說話?”一道女聲響起。
一襲颯爽武者裝扮的羅小花,馬尾輕揚地走來。
紫蓮真人的元嬰小人,徹底放棄掙扎,撅著小臉,神情恍惚。
此刻他已經顧不得面子了,在這么多人的注視下,他被攪碎肉身,毫無還手之力,已經顏面大失。
現在只求能茍住一命!
上次在大羅京城,他可是親眼目睹了李謙和羅小花,這兩位四品武者,如何將數十位隱世宗門的強者爆錘。
“這老王八蛋捏死算了。”李謙將巴掌大小的元嬰小人顛倒過來,倒提著他的兩條腿兒,像捏了一只耗子。
“注意影響,墨臺博士畢竟也算道門修士,咱們做事要給博士留以余地。”
羅小花沉吟道,同時為自己這個決定感到相當滿意。
自從馮師弟離開格物院,進入猶上境后,她時刻提升自己的為人處世水平。
換了以前,不等李謙動手,她會先將這紫蓮真人捏死。
但現在,要顧及大局,不可率性而為。
用馮師弟的話說,這就叫‘格局’。
“馮師弟若知道了,一定會稱贊我有格局!”羅小花心中喜滋滋的。
李謙嘆息一聲,抬手將元嬰小人拋入空中,又激射出一道劍氣,將這元嬰小人貫穿在劍氣上,發射到千里之外,眼不見心不煩。
見解決了紫蓮真人這個麻煩,青羊門的陰虛真人心虛地向后退了幾步,縮進人群中,盡量不讓李謙和羅小花這倆殺胚注意到自己。
而星泫子反而迎上,笑意溫婉地施禮道:“見過羅先生,李先生。”
同時如一池春水般的眸眼,在李謙身上流轉。
這神情看得羅小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二位是來接馮先生的吧?”星泫子的神情轉瞬黯然道:“馮先生的名鑒,已從金榜上消失,怕是已經遭遇不測。”
“不可能。”
羅小花和李謙同時反駁。
星泫子望向金榜:“二位先生有所不知,這金榜在修士們進入猶上境前,每人都將自己的一滴血,融入金榜中。金榜與修士們的命數綁定,當有人隕落時,金榜就會有所感應,名鑒會從金榜上消失。”
“據留守在此,關注金榜變動的修士說,馮先生的名鑒,在進入猶上境第二天,就消失了。”
李謙噗通一下,從飛劍上跳下來,伸手揪住星泫子的衣領,咬牙搖晃著,低吼:
“休得胡說,我馮師弟在年輕一輩中,修為了得,又身負圣教三階英靈,我們幾位師兄師姐,將各自最好的法寶給他,為他保命使用。”
“進入猶上境的人,誰都可能死,但馮師弟,絕不會死!”
“他…他是個禍害啊,禍害不是遺千年的嗎?”
說道最后,李謙的手,無力地垂下,指尖不住地顫抖。
星泫子理了理衣衫,貼近一步,悲痛道:“馮先生自然是人中龍鳳,奈何西圣教居心叵測,故意放出假消息,說猶上境只準許六品和七品修士進入,實則根本沒有這條規矩。”
“進入猶上境第一天,西圣教圣子顧焱,就試圖殺害馮先生,后被馮先生反殺。”
“但不排除西圣教還有其他高手潛入其中。”
李謙仰頭而望,西圣教的兩位首席主教,財富與權利教廷之主李步搖,戰爭與毀滅教廷之主于碧蓮,正身披血紅色斗篷,懸浮于空中。
“我要宰了這倆人。”
李謙怒火中燒,跳上飛劍,欲要騰空而起,卻被羅小花摁下來。
“冷靜點,興許是這金榜不準。”羅小花沉聲道。
李謙依然未撤去沖天而起的力量,但羅小花摁在他肩頭的手,亦是沉重有力。
兩位四品武者相互角力,最終李謙敗下陣來。
他瞪著雙通紅的眼睛,凝望羅小花:“羅師姐不是與馮師弟關系最好么?為何你此時冷靜到令我覺得有些冷血。”
羅小花搖搖頭:“墨臺博士仍未結束閉關,東圣教在大羅四處布局,西圣教麾下的西域諸國,暗中調兵遣將,陳兵大羅邊境,此時與李步搖和于碧蓮起沖突,搞不好就會引發戰爭。”
“冷靜,冷靜。想想馮師弟平日怎么說我們的?”
李謙沉默片刻:“你是鋼鐵直女,我是粗鄙武夫。”
“對,所以我們不能意氣用事。先看別的修士出來后,帶回來的情報,若真是西圣教的雜碎坑害馮師弟,不等你出手,我定會殺去西方,砸了他們的圣殿。”羅小花沉聲說道。
李謙默默點頭,收斂即將透體而出的磅礴劍氣。
星泫子柔聲細語道:“李先生稍安勿躁,羅先生說得沒錯,貿然行事,恐引發東、西方戰爭。我名下一位弟子還活著,等她出來,兩位先生可親自聞訊猶上境內的情況。”
這時,圣樹虛影忽然間光芒大作,裊裊梵音繚繞在山間,一圈圈光暈向四面八方鋪開,令所有人心中一凜。
圍繞在圣樹虛影周圍的修士,紛紛向后撤去。
巨樹虛影忽得拔地而起,帶出埋藏在地下的龐大根系,這些根系也是呈虛影狀態,并無實體。
這巨樹虛影沖上天際,漸漸淡去,直至消失不見。
人群一陣騷動,方才圣樹虛影所在的位置,出現了六七十名修士的身影。
他們有的傷勢極重,有的只是神情疲憊,但總歸是活著出來了。
隱世宗門的高手們,紛紛上前,認領自家弟子。
星泫子也化作一道流光,尋覓言飛凌的影跡。
當看到她身體完好,并未受傷時,星泫子不禁松了口氣,降落在她身邊,說道:“七星宗上下對李瀚光給予厚望,卻不曾想,你反而為大家帶來驚喜。”
言飛凌望著闊別三個月的師尊,心中壓抑許久的感情終于爆發,一下撲到星泫子身上,嚎啕大哭。
星泫子輕撫弟子的脊背,此刻的言飛凌,穿著不合身的武者裝束,渾身臭烘烘的,但她毫不嫌棄,柔和道:“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些了。”
羅小花和李謙也趕到這邊,舉目四望,臉色漸漸陰沉。
這些被猶上境傳送出來的人里,果然沒有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