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山,格物院。
入冬后的幾場大雪,山上一片冰天雪地,銀裝素裹,景致盎然。
層巒疊嶂的山勢,皆披上一層銀霜,向荒和山脈伸出延伸。
那棵通天巨樹顯化的虛影,流光溢彩,在冰雪的映襯下,色彩繁復,分外鮮明。
此刻格物院的天才們齊聚山門前的小廣場上,靜默等候。
與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小姑娘墨臺安然、二皇子曹溫禹、公主曹寧正、新任刑部右侍郎呂余律等。
雪花靜謐地下墜,落在眾人頭頂,他們卻巍然不動,神情肅穆,很快就落了厚厚一層。
不知過了多久,矗立于飛劍之上的李謙撫娑掉頭頂的雪花,埋怨道:
“今日不是為馮師弟送行么?他人呢?”
裹著大氅的羅小花沉吟片刻:“馮師弟興許在與家人告別吧?再等等。”
她試圖為馮云找理由開脫,但雪越下越大,不時有雪花落在脖子上,化作冰水流進衣領中,冷得她直哆嗦。
按道理,她四品武者的實力,完全可以用護體真氣隔絕冰雪。
但送行嘛,講究一個情真意切,感情真摯,動用護體真氣,總覺得有些敷衍。
更何況,馮師弟是代表格物院出征猶上境,僅他一人,他們這些做師兄師姐的,得好好送別。
又等了約莫一刻鐘,羅小花凍得嘴唇已泛出青紫色,一旁的王鈺柔、艾幽蔚,兩名女子也手腳冰涼,身子直哆嗦。
羅小花臉色鐵青,咬牙道:“我改主意了,我要給馮師弟一場刻骨銘心的告別。”
說話間,她摸出拳套,戴在手上,將拳頭捏得嘎嘣響。
其他格物院的同門,對羅小花的話深表認同,默默凝聚氣勢,等馮師弟一現身,就讓他知道花兒為何那樣紅。
呂余律瞥見二皇子曹溫禹凍得牙齒直打顫,解下披風,罩在他肩頭:“殿下,保重身體,切莫染了風寒。”
“拿走,本殿就要凍著,凍得越慘越好,這樣馮先生來了,看到本殿求賢若此,定會備受感動!”曹溫禹哆哆嗦嗦道。
曹寧正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先前馮云提過的‘苦肉計’,突然就茅塞頓開,思路明通。
鵝毛大雪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矗立雪中的眾人,眉毛和頭發上都沾滿雪花,像一尊尊雪人。
王鈺柔突然說道:“來了。”
她感應到馮云穿過護山大陣的屏障。
羅小花咬牙道:“好,很好!”
一道背負骨翼的人影,從天而降,噗通一聲落在雪地中,然后雙腿一軟,徑直跪下。
滿肚子怨氣的眾人,一見這場面,頓時氣消,忍俊不禁,嗤嗤發笑。
“馮師弟,不就是出趟遠門嘛,不必行此大禮。”
羅小花嘴上這么說,但絲毫沒有將他扶起的動作。
“哎,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這是馮師弟在表達對我們的敬愛之情。大家都是同門師兄弟,長兄如父,長姐如母,馮師弟這一跪,也是應該的。”
李謙雙手負在身后,抑揚頓挫道。
曹溫禹沉吟片刻:“本殿和寧正公主,身為皇室,受馮先生這一跪,也在情理之中。沒想到啊,馮先生貴為格物院先生,竟不忘自己是大羅子民,本殿甚是欣慰。”
曹寧正也點點頭:“沒想到說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馮先生,也會對皇室行跪拜之禮。此事本殿一定要宣揚出去,以示先生赤膽忠心!”
馮云心中卻叫苦不迭,是我想跪嗎?
我特么是腿軟起不來好么?
就沒人扶我一把嗎?不就是賴床遲了一會會么?至于不!
馮云跪地,仰頭望著泰然受之的師兄師姐。
師兄師姐們頻頻點頭微笑,對馮云行此大禮倍感欣慰:馮師弟對同門的情誼,果然深厚啊!瞧,跪在地上久久不起,此情天地可鑒!
半晌,馮云緩緩道:“能來個人扶我一把么?”
羅小花掐著他肩窩,將他提起:“為何遲到這么久?”
馮云扶著腰,只覺得左右兩腎抽抽得疼,雙腿虛浮無力。
李謙眼尖,這個癥狀他再熟悉不過,結合前些天馮云為凝霜花魁豪擲六千兩銀子贖身的壯舉,問道:
“你方才與凝霜在一起?”
馮云點點頭:“一天一夜沒下床。”
噗通一聲。
羅小花摁著他的肩膀,又將馮云摁得跪下去,扳著臉道:
“你還是跪著吧!”
馮云:…
眾人哄聲大笑,小廣場上充滿了歡樂的氣息。
“師姐,我想起來。”馮云央求道。
“不,你不想。”羅小花冷聲道。
“地上冷…”
“再冷也沒我的心冷。”
“師姐怎么突然生這么大的氣?”
羅小花冷笑:“你猜!”
馮云倒吸一口涼氣,女孩子的致命法寶之:猜字訣!
想吃什么?你猜!
生氣了?你猜!
我哪里做的不好?你猜!
我猜不著啊!連我的心思都不懂,你還能干什么?
到了這一步,不給她買個包,這事肯定平不了。
嘶…羅師姐向來都是有話直說,豪爽到不和她義結金蘭,都是在瞧不起她。
為何突然情商值呈指數增長?
難道…羅師姐暗戀我?
不,羅師姐,你是個好人!
馮云一瞬間,千百種想法從腦海中如電流般掠過,先給羅小花發一張好人卡再說。
嘩啦一聲。
羅小花渾身氣機暴漲,罩在身上的大氅向后飛去。
一抹火焰般鮮艷的石榴紅,在風雪中飛舞。
羅小花向后退了兩步,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兩圈,廣袖如蝶翼,翩然翻飛。
所有人眼前一亮。
今日的羅小花,竟一改往日干練的武者裝扮,換了一身石榴紅的抹胸襦裙。
剎那間,冰天雪地仿佛也變得姹紫嫣紅。
馮云一拍額頭,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
之前羅小花答應他,在臨別之日,穿女裝送行。
沒想到羅小花還記得此事。
王鈺柔略帶責備道:“羅師姐為準備這身衣裳,往京城的裁縫鋪跑了一趟又一趟。”
男子們幾乎都看得癡傻,他們從未意識到,一番打扮后的羅小花,竟如此驚艷。
仿佛這世界開得最美的花,也不比不上此刻的她。
‘羅小花’這個略顯土氣的名字,一下子別有一番意境。
曹寧正突然淡淡地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羅小花突然臉紅了,興許是凍得。
“馮師弟,我承諾的事完成了…就這樣吧,你一路保重!”
話音剛落,羅小花捂著臉,飛奔離去。
羞恥心已爆表。
“咳咳。”
馮云從雪地里爬起,迎著師兄師姐們詫異的目光,當做無事發生,道:
“師兄師姐,來賓,朋友,馮云在此,與諸位一別。”
躬身一揖,長拜不起。
“祝師弟(先生、師尊)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眾人拱手,齊聲回禮。
已經死過一次的馮云,本以為自己什么都能看開,什么都無法令他觸動。
但現在的離別之情,卻讓他心中感慨萬千。
重活一世,他收獲良多。
在這陌生的世界中,他就像一艘在大洋中漂泊的船,漫無目的,隨風逐浪。
這些他掛念的人,則是一根堅固的錨,令他有了羈絆,不再有寂寥孤獨之感。
忽然間,一艘龍舟形狀的巨型法器,從無妄山之上飄過,兩側鐫刻著圣教的符號。
龍舟上載著圣教弟子,朝荒和山脈深處飛去。
曹溫禹憤懣道:“東圣教成為國教后,父皇偏心若此,命禮部為出征猶上境的圣教修士鳴鐘奏樂,排場何其鋪張,現在竟連騰云龍舟都搬出來。”
與之相比,格物院的送別,就顯得分外寒酸。
馮云同樣是代表大羅,朝廷卻連半分表示也沒有。
就連前去的交通工具,都得馮云靠風雷翼親自趕路。
曹寧正說道:“馮先生,進入猶上境后,切莫小心。我們的敵人,不止是猶上境內的妖魔鬼怪,更有一同進入秘境的修士。”
“東土修真界人才凋零,被選入進入秘境的,都是各個宗門的菁華,換言之,這些七品和六品的修士,若被擊殺,東土修真界就面臨傳承無人的境地。”
“因此,不排除西圣教心懷叵測,存有將東土修真界的年輕一代,盡數絞殺在猶上境的惡毒心思。”
“小心提防,切記切記。尋寶都是其次,保住性命優先。”
馮云肅穆道:“謝寧正公主關心。”
他心意一動,風雷骨翼張開,其上縈繞的閃電劈啪作響,身形騰空而起。
“諸位,馮云去也。”
眾人揮手告別,望著那道身影,在凌冽的風月中,漸行漸遠。
“老夫也為小友送行,特作詩一首。”
嘉賢大儒的聲音忽然在天地間飄蕩。
儒家三品強者,以浩然正氣在天地傳音,整個京城和京畿地區,數十萬人都清晰可聞: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無數文人墨客眼前一亮,不愧是大儒,寥寥兩句,就將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描繪得無比生動。
日暮昏沉,愁云連綿,大雪紛飛,雁斷南天。
畫面感撲面而來。
這背景的渲染,與此番無數修士遠征秘境的情形,無比契合。
就連沒多少文化的人,也能聽出這意向中,蘊含的離別悲涼之意。
嘉賢大儒此時矗立于鏡泊湖中心的涼亭中,頭戴儒冠,手持羽扇,身披天青色儒士長袍。雙臂猛然一振,朗聲道出后兩句: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一瞬,風雪呼嘯之音似乎都安靜下來,天地悠悠,如同歸墟。
凡是聽聞這首詩的人,皆肅穆而立,心中振奮無比!
無數文人騷客喃喃重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絕了,絕了。”
“前兩句意向悲涼,離別之愁如刀,字字錐心。后兩句峰回路轉,豁然開朗,令人振奮。”
“不愧是大儒,學識之高,意境之深,立意之遠,我等拍馬不及。”
這時,嘉賢大儒再次天地傳音:
“哈哈哈哈,馮云小友,這首《嘉賢送友君別》,就當做送行之禮,祝君凱旋!”
無數士子聞言,皆躁動不已。
“嘉賢大儒最近詩才如泉涌,前不久才作了一首《嘉賢詠石灰以誡天下士子》,這又 作了一首《嘉賢送友君別》,凡人畢生能作出其中一首,不,哪怕一句,就能青史留名,嘉賢大儒短短半月,就連作兩首絕句。”
“我輩讀書之人,難以望其項背!”
已經飛入荒和山脈的馮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論沽名釣譽,人前顯圣,嘉賢大儒堪稱當世第一,且遙遙領先。
這首詩,是嘉賢大儒為他出的命題詩,題目就是送別!
千算萬算沒算到,這老狐貍會以這種方式公之于眾。
“這首詩是我帶入這個世界的,竟被這老狐貍白嫖去,我恨吶!”
他忍不住回頭一瞥,京城和無妄山,已經越來越遠。
而無妄山的山頂,那一抹石榴紅色的身影,如同一捧在風雪中跳躍燃燒的火焰,經久不息。
京城,馮家宅院。
馮征站在廳堂前,雙手負于身后,常年佝僂的腰,難得挺直。
他嘴角帶著一抹笑意:“聽到沒,連嘉賢大儒都為云兒作詩送行,我這個當爹的,都倍有面子!”
“哼,那也是看在寶源的面子上,他馮云與嘉賢大儒有什么情分?”
馮征撇撇嘴:“婦人之見。”
當然,這句話他是用唇語所說,斷然不敢出聲。
懼內的形象,已太過深入人心。
京城中,一座僻靜的小院,屋內燒著炭火,溫暖如春。
凝霜裹著錦被,將嬌柔白皙的身體緊緊裹住,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人的溫存,留得更久一點。
她也聽到那首回蕩在天地之間的離別詩,忍俊不禁地笑了。
馮云與她說過,嘉賢大儒騙他的詩。
起初凝霜不信,但馮云接連作出上百首佳句后,凝霜信了。
但有一句話,凝霜百思不得其解。
他說:“我不生產詩,我只是詩詞的搬運工。”
但這又何妨?誰會嫌自己的男人才華太多?
只怕別的妹妹如狼似虎地往上撲才是!
凝霜捧著臉,將窗柩推開。
屋外漫天大雪,寒風呼嘯,屋內則溫暖如春。
她眺望南方的荒和山脈,那棵直插云霄的巨樹虛影,雙手捧著心口,喃喃念叨: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她莞爾一笑,笑容剎那間如繁花盛開:
“等君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