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不充裕的創作時間更加緊張。
人物與情節,痛苦與喜悅,矛盾與沖突。清水徹覺得,所謂的文學就像是片深不見底的海洋,通過文字編制成的鎖鏈將創作者囚禁在海底。
等待他的,要么是用盡全身力氣后掙脫,筋疲力盡地浮出水面,要么就是被海水吞沒。至于外界的一切,在穿透幽深的海水后也不過是一道道虛無的幻影。
在這種情況下,七見奈奈美也將畫板搬到了三樓的倉庫中,根據他已經完成的部分,開始進行封面的設計。
剩下的校對工作只能交給自告奮勇的能年玲奈。
在時間的壓力下,三樓滿是書架的倉庫變得更加安靜,位于二樓的早見書房倒是每天都有聲音響起。
“社長,中間商那邊打電話來,說要推遲付款。”
“新垣老師去了中央公論新社!”
“我堅持不下去了,各位,抱歉…”
終于,到了那一天。
雨后的夜晚愈發清冷,天空卻顯得更加清澈,透亮的藏藍色幕布上有幾顆明亮的星辰點綴著。
三樓的倉庫里,七見奈奈美坐在書架間的地板上,手上的書已經許久沒有翻頁。從文字的縫隙中收回視線,瞥了眼對面同樣坐立不安的能年玲奈,又轉過眼睛,看向了坐在窗前,進行最后一遍確認的清水徹。
他面前的窗戶敞開著,有一道聲音從那里飄入。
“…今天,可能就是我們早見書房的最后一天了。”
說話的人是早見書房的社長,早見勝。即使之前從沒見過,但經過這段時間,七見奈奈美也對這道聲音熟悉起來。
不小心捏皺了書腳,七見奈奈美注視著清水徹的背影。他像是根本沒聽到似的,視線從面前的文字上快速掠過,翻動紙頁的速度沒有絲毫變化。
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他?
猶豫一陣,七見奈奈美打消了這個想法,將書扣在地上,繼續側耳捕捉來自樓下的聲音。
“…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早見書房能堅持到今天,完全是因為各位的努力。雖說現在是這個結果,但我作為社長,還是必須對各位道一聲感謝。”
沒有掌聲,回應他的只有風吹過電纜時發出的呼嘯。
“剛才我又聯系過了東販和日販兩家中間商,他們還是沒有松口的意思。欠我們的銷售費用也推遲到明年才能付款。”
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早見社長說完一句話總會停頓許久。
“一直以來和我們合作的作家老師們,雖然我們也盡力挽留了,不過大部分已經轉投了其他出版社。即使有幾位愿意和我們一起走到最后,不過也不足以支撐出版社正常運行下去…”
“因為沒有足夠的稿件,我們發行的文學雜志已經休刊了一個月。時尚雜志雖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我們早見書房畢竟是一間以文學出版為主的出版社,失去了文學也就沒了存在的意義…”
停了一陣,早見社長繼續開口。
“就眼前的情況來看,強行堅持下去也很難看到翻身的希望…”
“…所以,如果諸位沒有反對意見的話,早見書房,從明天起正式停止營業…岸田。”
“是。”
七見奈奈美認出了那是負責清水徹的編輯,岸田正明的聲音。
“會議結束后,你打電話通知幾位愿意和我們一起走到最后老師…不用了,到時候我去當面拜訪。”
“好,我明白了。”
“對了,清水君的事情,你安排好了嗎?”
七見奈奈美看了眼依然沒什么動作的清水徹,只能垂下眼睛,暗自著急。
“他…”岸田正明頓了下,“還在樓上寫作。至于新書…既然他不想去幻冬舍,我已經聯系好了文藝春秋,只要寫完就可以立即出版。”
“好,既然等他寫完再告訴他把。雜志業務這邊,我聯系了寶島社,他們愿意接手,這樣一來也算是對得起一直支持我們的讀者。還有諸位…”
早見社長開始了最后的交代。
“出版社的賬戶上還有些現金,差不多足夠支付各位離職金。至于離職后的去處…我已經和幾家相熟的出版社打過招呼,想去的話可以隨時過去,不想去也沒關系,各位自己決定就好…”
-----
從文字的海洋中掙脫,清水徹緩緩吐出口氣,從面前的紙頁上抬起眼睛。
完成初稿后,緊接著就是修改、潤色,又校對訂正了不知道多少遍。投入了所有的精力,現在終于到了改無可改程度。
擺脫了文字的束縛,他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面,對外界的感知也漸漸回歸。大腦的生澀感與腦后的鈍痛同時被喚醒,雙腿因為血液不暢的緣故早已發麻,就連長期握筆的指節也僵硬到難以動彈。
扶著桌子,清水徹掙扎著起身,搖搖晃晃之下還是七見奈奈美幫他穩住了身形。
無暇顧及這些,趕忙轉頭看向七見奈奈美:“樓下,現在怎么樣了?”
“還來得及。”
“那就好,總算是趕上了。”
長出了一口氣,清水徹只覺得眼前一黑,又是險些栽倒。
休息了好一陣,大腦終于有幾分清明,緩緩彎下腰撿起桌上的書稿,清水徹看著立在一旁的七見奈奈美和能年玲奈,扯出個笑容:“既然已經準備好了,那就下去吧。”
打開三樓的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清冷的寒意。風也呼嘯起來,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愈發肆無忌憚。
身上還是夏日的衣服,清水徹忍不住停下腳步,打了個哆嗦。
“已經到秋天了啊。”
“是啊。”
七見奈奈美也嘆了一聲。只有能年玲奈綴在后面,一時找不到插話的機會。
順著風的方向,清水徹看到了夜晚的東京鐵塔。如透明湖水一般清澈的澄凈墨色下,它甩開其他矮小的建筑,獨自拔地而起,一直伸展到與夜空平齊的高度。紅色的信號燈在它的頂端閃爍著,看上去甚至比周圍漫天的星辰更高幾分。
這是在預示著什么嗎?
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猜測這些,清水徹搖了搖頭,捏緊了手上的書稿,道了聲:“走吧。”
就頭也不回地踩著臺階一步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