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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死亡的愛

57死亡的愛  零點十五。

  杉山莉映回到宿舍,說是宿舍,是個70平的單身公寓,地段環境設施都很不錯,當然,肯定比不上白銀城環區就是了。

  洗了個澡,沖去一身疲憊。

  烘干頭發,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那張瘦了不少的臉——說來有趣,在白銀城裝備部時,公司規定必須嚴格控制體重,她節食抽脂玩命運動減肥,卻完全控制不住。

  而到了三角洲,實驗室宿舍兩點一線,每天開開心心吃快快樂樂喝,體重不增反降。

  艾倫說,這是因為腦力工作才是最耗體能的,瘦只是一個指標,等哪天你開始禿了,那就是真的變強了。

  手指撩過胸口,穿過小腹,直至深邃之處。

  摸索,磨蹭。

  有點兒感覺。

  但也就是,有點兒。

  杉山莉映皺了皺眉,洗了洗手,挽起有些凌亂的頭發,這才發現,自己的黑眼圈很重。

  順手摸過鏡子旁手持美容儀,對準眼角…人的氣色無非就是身體代謝反應在體表的呈現,在舊時代,人會用化妝品給自己的臉遮瑕,現在不用那么麻煩了,給皮下組織一點微量的激素刺激…

  哦豁,沒電了。

  上一次使用是和安迪去逛街的時候,都快半個月了,沒電,倒也正常。

  在抽屜里翻了翻,找出一個化妝品盤。

  過量的激素刺激對身體不好,所以若想玩兒點情趣的,最好還是用這種較為原始的辦法——當然,它本身也可以用于遮瑕。

  熟練的涂上一層粉底,修了修眉,在擰開口紅時,她頓了頓。

  口紅,就算了吧。

  換上一身舒適但卻并沒有情調的衣服,她出了門。

  最近在聽從艾倫的建議,學習一些生命科學,特別是腦科學方面的課程,嗯,如果有機會,說不定還能考個學位什么的。

  白天上班,晚上上課,除了睡覺之外,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這種生活狀態讓她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充實。

  以前在白銀城裝備部時,每天晚上回去閑得心里發慌,不管是酒精還是別的什么,總需要什么東西把自己填滿,身體是如此的饑渴與敏感,而內心卻又那么空洞虛無。

  所以她才會做那么多的小玩具。

  而今…她會想,這些改變是因為誰,是艾倫嗎?

  不,不是那個變態肥宅。

  而是另一個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一度以為那家伙是條小狼狗,其實錯了,他身上沒有任何像狼一樣的兇狠與侵虐性。

  就是個…不愿意承認自己已經不行了的‘老人家’。

  零點三十五。

  在莉莉上車時,安迪特別注意了時間,她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鐘就下來了,脖頸間散發著些許細微的熱氣,想來是剛洗過澡。

  穿著一身寬大的休閑服,沒有過多的裝點,臉頭發都扎得很隨意。

  砰——

  車門關上,安迪順著關門的微風抽了抽鼻子,哈,不是‘香風’呢。

  “我還以為你會穿上次買的那個。”他發動汽車,笑著道。

  “哪個?”

  “就是有很多釘子,很多破洞那個。”

  “哦,那個啊,”莉莉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反正你也不喜歡,我就不費勁了。”

  “什么不喜歡?我明明很喜歡的好吧!”

  莉莉笑了笑,扭頭看著他:

  “你,喜歡嗎?”

  語氣中有些莊重的味道,這讓安迪臉上的微笑不得不僵硬了下來。

  “想吃什么?”

  “能墊墊肚子就行,”莉莉看著車窗外不復往日繁華的大街,“現在這情況,吃飽就不錯了。”

  “哦,這樣啊…”安眨了眨眼,“你覺得盲盒料理怎么樣?”

  “哈!中大獎了!”

  打開餐盤的一瞬,安迪歡呼出聲,這是只巨大的長腳蟹,三角洲地處內地,本來就不容易吃到海味,再加上企業戰爭是地球生態圈,特別是海洋生態圈,遭到嚴重破壞,那些原本就珍貴的海味,一下子變得更珍貴了。

  盲盒這個概念在舊時代就有,新時代開啟后,絕跡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最近幾年,又再次興盛起來。

  萬物皆可盲盒。

  而盲盒本身,其實折射著一種‘吃飽了沒事兒做就想來點刺激’的心理——大饑荒時的新洲人和如今荒土上朝不保夕的流民是絕對不會干這種混賬事的。

  這家盲盒料理店,頗為高檔,不過話說回來,三角洲供游客使用的設施,就沒有幾個不高檔的,因為你要手里只是有點兒閑錢,可還不夠格出去玩。

  “哦。”

  莉莉應了一聲,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低頭默默的吃著自己的水果沙拉。

  所謂盲盒料理,就是給店家一定數額的餐費,你別管他給你上什么,反正都裝在密封餐盒里,是能量膏還是長腳蟹,全看運氣。

  ——其實哪兒有什么運氣?

  除了雇來的托兒,極少有人能以低廉的餐費吃到好東西,更少有人花了大價錢結果上了堆難以下咽的垃圾,生意,都是生意。

  這只長腳蟹,是安迪特別打點了后廚才送上來的。

  他本來以為這能給莉莉一些,最起碼的驚喜。

  可她自從坐下來后,就是默默開餐盒,吃東西,一言不發,似乎…已經不需要驚喜了。

  有些尷尬的拆下蟹腿,安迪還沒剝完,便忍耐不住這種尷尬了。

  拿過餐巾擦擦嘴,從身后拿出了手提箱。

  “其實我是有點是讓你幫忙。”

  “哦。”

  莉莉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擦擦嘴:“拿過來吧。”

  把手提箱遞給莉莉,這里面,裝的是準備給琳達的機械義體。

  她打開看了看,接上數據線,手指揮動信息板,大約幾分鐘后,抬起頭來。

  “給女人用的?”

  “是。”安迪點頭。

  她也沒有再問什么,只是合上手提箱:

  “我不是義體醫生,這種東西我不專業。”

  “嗯…其實我是想讓你做點改裝。”

  安迪從兜里掏出一個玻璃瓶,推向莉莉,后者拿起瓶子,對著燈光晃了晃。

  “納米炸彈,”她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弧度,“準備禍害誰?”

  還沒等安迪開口,她又道:“好吧,估計不是機密就是不愿意說,沒事,你想怎么改?”

  “你知道公司控制高級涉密人員的那種技術么?”

  “哦。”

  莉莉點頭。

  也就說,知道,對吧?

  “把它裝進義體,給我個引爆器。”

  納米炸彈可是稀罕貨,安迪也是因為負責艾倫的安全,權職較高,才能拿到。

  說是炸彈,其實它也就能稍微引起一陣熱膨脹,膨脹范圍還不到一毫米,公司會將其植入高級涉密人員的血管內,炸彈隨著血液流入大腦,只要以特定的頻率激活…

  砰——

  “兩天后給你。”

  莉莉把手提箱放到了桌下,繼續吃起她從盲盒里開出來的水果沙拉。

  這種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疏離感,讓安迪感到不適,明明我們之間是如此熟悉,當然,雖然也有一些問題,可不該是這樣的。

  他又給自己打了打氣,篤定心緒,開口問道:

  “今晚,你,有時間么?”

  杉山莉映仍舊低著頭吃沙拉,平淡道:

  “你應該問我,今晚做不做——可以做,但只一次,因為我還得睡覺。”

  安迪愣住了。

  這種回答,他從未想過,會在杉山莉映的嘴里說出來。

  氣氛僵了那么片刻,女人吃完東西,抬起頭來,看到男人驚愕的目光,笑了笑:

  “不用這么看著我,其實…”

  她擦了擦嘴,坐正身子,表情有些莊重,但笑容卻是出奇的爽朗:

  “我得謝謝你,真的——還記得上次我們一起出去逛街么?就是在體育館門口,讓我等了好一會兒的那次。”

  安迪點頭。

  “那天我其實不是很開心,因為你一直都在看信息板,雖然嘴上還是在恭維我,但我能感覺出來,你應該…是在做什么事,那我當幌子,對吧?”

  “額…其實不是…”

  “不用解釋,”杉山莉映打斷了他的話,“因為我才需要解釋,你還記得在白銀城,我剛恢復那段時間,雖然咱們還是在一個屋檐下,可我卻從來不讓你碰我嗎?為什么?”

  “因為死過一次后,我在思考我們之間的關系,”杉山莉映自問自答道,“我們是舊時代的戀人與婚姻么?又或者是新時代的相互給予快樂的朋友?”

  “都不是,我們之間,并無性別意義上的關系。”

  “你知道我最初跟你回家是為了什么嗎?是為了19歲的特勤部員工,我知道你前途遠大,和你搭上關系,對我沒有壞處,說不定還能改善我的處境。”

  “后來,我發現你似乎真的能給我快樂,我真的很開心,整個人都仿佛充實了,我甚至一度以為…”

  杉山莉映看著他的眼睛:“安迪,我愛上你了。”

  “直到我發現,我對你來說,根本只是件工具”

  “不,莉莉,我…”安迪想要爭辯什么,卻又再次被打斷。

  “你還記得我們每次完事兒之后,你會做什么嗎?——你會等我睡著,悄悄回自己房間,我從來沒有一天早上起來能看見你,我問過你,為什么要走?”

  “你說,你只有一個人才能睡著。”

  “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在撒謊,可能你就是爽完進入賢者時間看我煩了,后來我漸漸明白了,安迪,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失去了與人同床共枕的能力,但你始終還是人,所以,你需要的是一個有溫度的,會說話的,有知覺有靈魂的工具,你需要慰藉,而我,就是你自己慰藉自己的工具。”

  “不,莉莉…”

  “但你其實沒有把我當工具,對吧?你是想說這個嗎?”杉山莉映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我相信你的回答,因為在你的眼中已經沒有個體的存在了,我和大街上的任何一個女人,甚至任何一個人,都無差別,你的確沒有把我當做工具,否則就不用花那么大工夫救我,但主觀的意愿并不能改變客觀現實,安迪…”

  “你是沒有通常意義上的‘人性’的。”

  杉山莉映頓了頓,她的臉上依舊保持著爽朗的笑容:

  “而我呢?老實說,全身上下除了腦子都換掉后,我已經沒有以前那么敏感了,有的時候我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需要,可就算能呢?又有什么區別?”

  “曾經的杉山莉映抓住你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以為那是一種愛,但它可能根本不是——可說到底,是不是,重要嗎?”

  她喝了口水,緩緩道:“最近艾倫推薦我補一補生物學方面的課程,我了解到一些有趣的東西,地球生物圈中,只有包括人類在內的極少數動物保持著24小時發情狀態,將交配行為作為一種娛樂方式——而所有以性為樂的生物,幾乎無一例外,全是高智商群居生物,為什么呢?”

  “因為這是一種契約,在瞬息萬變的自然環境中,在錯綜復雜的集體社會中,保持組織性與紀律性的契約,所謂的愛,本身就是大腦多巴胺的分泌,它根本沒有那么神圣純潔,以愛為名才會有家庭的穩定,種群才能得以延續…”

  “而現在不一樣了,安迪,你知道我是從哪兒出生的嗎?不是某個女人的子宮,是育嬰罐,”杉山莉映看著安迪的雙眼,緩緩道:“或許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所有人都會無父無母,人類有朝一日,或許會徹底告別發情期,甚至連性別都將不復存在——雖然那一天還沒有到來,但我還是想通了,我們應該對彼此的關系下一個全新的定義。”

  類似的話,安迪并不是第一次聽見,曾有另一個人和他說過同樣的話。

  所以,本來有些不安的內心反而平復了下來。

  他笑著道:“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是什么關系?”

  “親密無間的合作者。”杉山莉映說,“那些沒用的感情交流,大可以跳過,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助,盡可以來找我,如果你需要慰藉,那也沒關系,這也是一種幫助——反之也一樣,我有任何需要,也會找你,老實說…安迪,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愛了,所以即便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的感覺,但相比起愛你,我更愛我自己。”

  “你只要不傷害我,我會是你最忠誠的朋友,這既是我對你的好感,也是這么長時間以來,對你的感謝。”

  好吧,既然話已至此,那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其實,我今天很累。”安迪說。

  “那可真是遺憾,我還真有那么一點點想要,”杉山莉映笑了笑,提起手提箱,起身,在男人臉邊輕輕一吻,“不過沒關系,快樂應該是兩個人的,下次再約。”

  把杉山莉映送回家,安迪站在樓下,眺望她的窗口,以及更高處,公寓的樓頂,樓頂之后,這座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城市。

  莫名的,又有點兒想抽煙了。

  科技的變革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社會,是建立在外部環境與內部結構上的。

  無論未來這個世界如何,是好,是壞…

  新的道德正在建立。

  她說得沒錯,以繁衍為基礎的男女之愛,已經快崩解得差不多了。

  可是,在舊的契約失效后,新的世界中,又是什么事物,來充當全新的,有效的,人與人之間最最最親密契約呢?

  黑暗中,男人兀自一笑。

  有點悵然若失。

  說到底,我也是舊時代的殘黨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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