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接受談判嗎?”陸林北對這位程序律師已經非常信任。
“站在利益的角度,我建議你接受談判,但是你要懂得適可而止,最好由我代表你與檢方達成協議,你甚至不需要出面。”
“還有別的角度嗎?”
“根據咱們的對話,我判斷你對事實懷有強烈的好奇心。”
“當然。”
“那么站在好奇心的角度,你應該堅持接受庭審,因為許多文件,包括你想看到的戰損報告,以及對你兩次檢測的結果,都是為庭審準備的,放棄庭審,意味著放棄對這些文件的知情權,這不是必須,但是檢方極可能提出條件。”
“而我必須接受?”
“接受,對你來說,最有利的結果是與檢方和解,不留案底,保留軍銜、職位以相應的一切待遇。”
陸林北想了好一會,“我可以放棄知情權,但是我會用自己的方法繼續調查真相,如果檢方想要我做出承諾放棄調查的話,我不會接受。”
程序律師也會發出帶有嘲諷意味的笑聲,“我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律師,雖然沒有執法機關的各項權力,但是至少熟悉法律條文,必要的情況下,能夠做一些粗淺的調查。你,雖然軍銜是少校,似乎從未在軍隊中擔任過任何職務,你想怎么調查?”
“很可笑,是嗎?”
“你是我的當事人,為你的利益著想,我要對你說實話:是,你的想法很可笑。”
“既然如此,檢方沒有理由不同意,就讓一名少校做一點可笑的事情吧。”
如果沉默意味著一愣的話,三十四號律師就是在發愣,幾秒鐘后,他說:“你的邏輯很奇怪,但是無懈可擊。”
“你仍然愿意代表我與檢方談判?”
“只要你還是我的當事人,我就會隨時隨地代表你的利益。你需要簽一份授權書,請仔細查看內容。”
微電腦顯示器上出現一份文件,雖然只是一份授權書,卻長達五頁,三十幾項條款,陸林北要在每一頁的指定位置上簽字。
“很好,請稍等。”顯示器畫面恢復一無所有,三十四號律師顯然不喜歡“露臉”。
對程序的效率,陸林北最為了解,因此,三分鐘后,當律師再次開口時,他一點也不意外。
“談判順利,你看一眼和解協議的詳細內容,然后簽字。”
協議比授權書更長,二十七頁,陸林北只能大致看一遍,他的要求得到滿足,檢方沒有禁止陸林北繼續調查真相,只是提出陸林北不得違反任何軍事條例。
“我不能保留協議?”陸林北對其中一條提出疑問。
“是的,協議檢方保留一份,我保留一份,你不能保留,但是翟王星的法務委員會將記錄這件事,日后如果你與軍方因為這起案子發生任何糾紛,我都會自動成為你的辯護人,并且可以調用協議作為證據。”
“我想我應該相信你。”
“你應該相信我,我就像是你的保險箱,如果丟失任何物品,就會失去‘保險箱’的資格,在翟王星的歷史上,曾經有七條程序律師被剝奪資格,我絕不會成為下一個。”
陸林北用電子筆挨頁簽字,“好了,然后呢?”
“你我之間的代理協議到此結束,最多五分鐘以后,你會獲得自由。我們這一行不說‘再見’,所以,祝你生活愉快。”
“祝你…辯論愉快,百戰百勝。”
律師消失,陸林北居然有一點想念他。
僅僅過去兩分鐘,房門被打開,進來的是枚忘真,一臉嚴肅,站在幾步以外,上上下下地打量陸林北,就是不說話。
“我有什么問題嗎?真姐。”陸林北笑問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竟然讓軍方放棄起訴,但是你還沒有重新取得我的信任。”
“我什么時候從真姐這里失去信任的?”
“你自稱失憶的時候。”
“我現在想明白了,失憶這個說法并不準確,其實我是沒有任何相關記憶。”
“這不會讓我恢復對你的信任。”
“暫時我還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
“不管怎樣,你自由了。”
“為什么不是軍方的人釋放我?”陸林北對此有點意外。
“因為你被借調到軍情處。”
陸林北一愣,然后道:“我的軍銜又提升了?”
枚忘真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怎么還能高興得起來?陸少校,別做升官的夢了,你能獲得自由,而且這么快,已經是一場奇跡。”
“這樣不夠,我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
“假如真像你之前猜測的那樣,你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被經緯號利用了呢?這能叫清白嗎?”
“坐在這間屋子里,我一直在回憶、思考,并且反復檢索自己的數字大腦,得出的結論是我沒有失憶,我只是對時間失去了感覺,至于這是經緯號動的手腳,還是網絡線路有問題,我還沒有確定。”
枚忘真轉身向外走,“別想再讓我幫你,就這樣幾句話,不會獲得我的信任。”
陸林北跟上去,“葉子呢?”
“怎么,沒能說服我,就想對他下手?”
“真姐可以放心,在找到證據之前,我不會試圖說服任何人。”
“哼哼。”
陸葉舟坐在穿梭機里,神色正常,完全不提信任與否的話題,笑道:“老北,你可真是厲害,一秒鐘升少校,一秒鐘被審判,一秒鐘重獲自由,別人一輩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件,你一下子全經歷過了。”
“想跟我交換嗎?”
陸葉舟立刻搖頭,“厲害的人首先得有一顆厲害的心臟,至少能夠承受大起大落,我不行,升官我能受得了,審判?不如讓我死在戰場上。”
“沒有審判,我與軍方和解了。”
陸葉舟看向枚忘真,“聽到了嗎?真姐,老北說‘他與軍方和解’,輕松得好像軍方是名小商販。”
“他又沒說謊,輕松一點怎么了?非得像你一樣嚇得瑟瑟發抖才行?”仍是枚忘真駕駛穿梭機,駛出艙門,進入太空。
陸林北沒問去哪,與陸葉舟斗嘴取樂。
三人到達另一艘飛船,乘坐它前往翟王星的一座空間站,要在那里等候下一步命令。
在空間站,陸林北看到正式調令,他被無限期借給軍情處,沒有理由,也沒有具體任務。
陸林北嘗試著進入網絡,想要調查是誰干擾律師指派流程,將一名軍方不喜歡的律師送給自己做辯護人,結果發現他在數字世界里已經成為“不受歡迎者”。
剛一進入網絡,他就被識別并且定位,雖然沒有受到阻止,但是所作所為全都會被記錄下來。
他已經失去在網絡中隱身的能力。
曾博士領頭的研究中心,還是有些真本事,經過幾次數據“榨取”之后,即便那些數據半真半假,他們仍然據此做出許多成果,其中之一就是能夠輕松地準確識別陸林北。
陸林北想要進行的調查,尚未開始就已經陷入絕境。
一連三天,他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擁有自由,但是無處可去,枚忘真與陸葉舟沒再出現,他只能繼續等候“下一步命令”。
他在網上瘋狂地搜索公開信息,逐條分析,只為填充無聊的空閑。
翟王星與經緯號之間的戰爭仍在進行中,那次網絡入侵沒有公開,在新聞的描述里,仍是翟王星星際艦隊包圍經緯號“殘余力量”,勝利指日可待。
枚忘真再露面時,陸林北已經陷入無效信息的海洋中不可自拔,明知道自己在進行過度分析,就是沒辦法停止。
“你已經休息三天,為什么比休息之前還要狼狽?”枚忘真問道。
“是嗎?”陸林北抬手摸摸臉,“我沒覺得。”
“那是因為你一直沒照過鏡子吧。算了,不說這些,準備跟我出發。”
“終于要回翟王星了。”陸林北長出一口氣,覺得糟糕的心情是這座太空站帶來的。
“不能進入網絡,對你影響這么大?過去幾年里你一直遠離機器,好像沒問題啊。”
“不不,與網絡無關,我是…”陸林北忽然醒悟,枚忘真旁觀者清,看得更明白,他就是因為無法在網絡中隱身而感到痛苦,于是用無效信息和過度分析來麻痹自己。
“你這是一種戒斷反應。”枚忘真道。
“可是…”
“是我們的錯,每個人都想利用你的能力做些事情,我嘴上說不要過度,卻是對你壓榨最嚴重的人。”
“那是生死存亡的特殊時刻。”
“人類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給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從來不會失敗。說這些做什么?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吧。”
陸林北東西不多,全塞到一只箱子里,拎在手中,跟隨枚忘真出門。
“你跟家里人聯系過了?”走在路上,枚忘真問。
“啊,我忘了。”陸林北的家里人只有妻子,過去三天里,他太專注于無意義的數據分析,竟然第一次將她忘在了腦后。
“以后無論如何你不能再進入網絡,當自己是一個普通人吧,不管碰到多大的危險,也要用普通人的方法解決。”
“危險?咱們不是回翟王星嗎?”
太空站比經緯號小得多,街道上行人眾多,大部分是軍人。
枚忘真扭頭看來,“老北,從現在起,你是借調到軍情處的軍方聯絡員,跟我去趙王星工作,恐怕很長時間不能回翟王星。”
陸林北吃了一驚。
枚忘真笑道:“好消息是陳慢遲已經登上飛船,她愿意陪你去趙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