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車里,喬教授看一眼車后面堆放的物品,“你在車里安家了?”
“暫時。”陸林北啟動車輛,“地址?”
喬教授哼哼笑了兩聲,似乎對陸林北的悲慘境遇頗為滿意,然后報出一家飯店的地址,“你能負擔得起吧?”
“我不是還有一輛車嗎?”
“也對。”喬教授坦然地長出一口氣。
在飯店里,喬教授點了不少食物,足夠五六人聚餐,往車里塞的時候頗費些工夫,自己膝上還要摞幾盒。
他又報出一個地址,在路上吃掉一盒糕點,贊不絕口,與診所里的心理醫師不像是同一個人。
“他叫李峰回,在大學比我們低兩屆,在‘爆點’里認識,成為朋友。”
“爆點?”
喬教授吃了一個半飽,暫時失去對食物的興趣,“誰都有年輕的時候,狂妄無知,一心想要改變世界,創造一個新原點,我們稱之為‘爆點’。啊,真是一段美好的歲月,各種點子層出不窮,有時候半夜想起什么,就去敲門,將所有人都叫起來討論。”
陸林北笑而不語,也不知是“笑”還是“不語”惹惱了對方,喬教授惡狠狠地說:“愛情在爆點里沒有任何地位,只是談論它也會受到恥笑,更不會有人為情所傷,像你一樣。”
“相信。”陸林北即便無求于喬教授,也不會與他爭辯。
“理想敵不過現實。”喬教授低頭看一眼裝有食物的紙盒,露出極度厭惡的神情,似乎要將它們全扔出去,最后卻只是將自己的目光扔到窗外,無所著落,“我們那一伙人當中,毛空山最幸運,喜歡的專業與家族對他的期望完全一致,畢業后順風順水,枚潤恒最聰明,懂得壓抑真正的喜好,接受家族的安排,事業上比所有人都要成功,李峰回最驕傲,家族不支持他,他與家族斷絕關系,世界不理解他,他選擇當世界的旁觀者,至于我…唉。”
“你們都是家族出身?”陸林北有點意外。
“當然,而且是真正的家族成員,不是‘買’來的種子,像你一樣。”在喬教授嘴里,“像你一樣”從來不會是好事。
陸林北心里連一絲波動都沒有,開車拐進一條幽暗的街道,說:“你沒想過與家族和解?”
“為什么要和解?”
“因為——現實?”
“現實是我們從船上掉進水里,隨時都會淹死、凍死,或者被大魚吃掉,可是回頭看去,船也在緩緩下沉,還要再上去嗎?”
“總得先解決眼前的問題。”
喬教授突然大笑一聲,伸手在陸林北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就憑這句話,待會你跟李峰回能聊到一塊去。”
“我對計算機懂得不多。”
“他如果只是一名計算機專家,爆點為什么要吸收他呢?”
陸林北將車停在路邊。
街道殘破得像是剛剛遭受過炮彈轟炸,路燈一多半不亮,兩邊的建筑多是十幾層,老態畢露,連夜色都遮掩不住,住戶倒是不少,幾乎所有窗戶都透出燈光,以及旁若無人的爭吵與狂笑。
“這里的建筑至少有一百年歷史。”喬教授像導游一樣介紹道,然后前面帶路,走進樓門內,沒有順梯而上,在黑暗中推開一扇外人根本注意不到的門,往地下走。
兩人手里捧著不少紙盒,所以走得比較小心,喬教授最后用鞋尖敲門,聽聲音那是一扇厚重的金屬門。
光明終于出現,驅散黑暗中的一切未知與恐懼,一名男子站在門口,穿著健身背心,張開滿是肌肉的雙臂,大聲笑道:“歡迎,我的老朋友。”說罷接過喬教授手里的配餐盒,“以及兩位送貨員,哈哈。”
李峰回比喬教授低兩屆,可是看外表,至少年輕二十歲,那一身肌肉,連陸林北也要羨慕不已。
門后是一個極大的房間,擺滿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械,最里面靠墻放置一張長桌,上面全是微電腦以及不同種類的顯示器。
偌大的房間里只有一張椅子,食物與客人需要另找地方。
李峰回有些得意地向客人道:“我五年前才開始健身,成果不錯吧?”
“非常不錯。”陸林北由衷道。
“一場大病讓我明白健身的重要性,堅持一年的流汗讓我體會到健身的快樂。喬教授,幾天不見,你看上去更加虛弱,來跟我一塊鍛煉吧,這些器械你隨便用。”
“哼哼,我寧可明天就心臟停跳,也不做這種自我摧殘的傻事。”
“自我摧殘證明你還活著,等你不能動的時候,就由別人摧殘啦。”
兩人一邊打嘴仗,一邊開吃,一個沒想問,一個沒想介紹,將陸林北晾在一邊。
還是喬教授吃得多,李峰回對飲食十分克制,多吃一口也要去鍛煉幾分鐘,陸林北吃得不多不少,趁著李峰回玩啞鈴暫時閉嘴的工夫,上前自我介紹道:“我叫陸林北,想請李教授幫個忙。”
李峰回放下啞鈴,笑道:“我可不是教授。”
“李先生。”陸林北改變稱呼。
李峰回顯然也不喜歡這個叫法,但又以為不值得糾正,于是撇下嘴,勉強接受,“你要找個人,對吧。”
“對,她叫…”
“陳慢遲。”
陸林北吃了一驚,他不記得曾經向喬教授透露過姓名。
“我之前受喬教授所托,查過你的住址,閑著無聊,又查一下你的相關信息,發現你除了吃飯和網絡購物以外,曾經通過一個叫陳慢遲的女人兩次付賬,轉到一個算命店的賬號上。我想你一個調查員為什么要算命呢?借助玄學找情報嗎?所以多關注陳慢遲一些。剛才喬教授又托我找人,我第一反應就是你,結果你的信息沒被刪除,于是再找陳慢遲,果然‘查無此人’。”
還在吃東西的喬教授含糊道:“老峰喜歡推論。”
原來“老峰”才是正式稱呼,“老北”決定還是暫時別改口為好。
“你已經查到她的下落了?”陸林北的心情一下子輕松許多。
“這有什么難的?提前說明,是信息的下落,不是她本人的下落。”
喬教授吃得心滿意足,心情也好起來,大聲道:“告訴他,你是怎么找到的。”
陸林北不想聽這些,可李峰回興致極高,他只能忍耐。
“被刪除的東西,還能從哪里找?當然是垃圾堆。哈哈。”李峰回拽著客人走到長桌前,“你看到什么?”
“微電腦。”
“微電腦里有什么?”
“呃,芯片一類的東西。”
“軟件層面呢?”
“操作系統,應用軟件…我懂得不多。”
“我告訴你,全是垃圾,一臺微電腦的軟件,從底層到表面,八成是垃圾,至于網絡,九成以上是垃圾…”
喬教授插口道:“幾十年前你就說九成垃圾,現在沒增加一些嗎?”
“比例變化不大,好吧,算九成一,網絡代碼里就有這么多的垃圾。垃圾哪里來的?四個字,日積月累,從地球時代一直積累到今天,好幾百年,而且垃圾產生的速度高過正常內容。”
陸林北并不關心這些,可他出不起太多“經費”,只好在語言上付出一些代價,于是順著問道:“不能推倒重建嗎?”
“這個問題好,能嗎?理論上,能,但在現實上中,不能,因為——”
喬教授放下紙盒,舉起雙臂,像樂隊指揮一樣揮動,與李峰回的語調完全一致。
“因為——人類向來只解決眼前的問題。”
喬教授大笑,“我說什么來著,你倆有共同語言。老峰,這位陸林北不久之前剛剛說過與此類似的話。”
“我隨便說的,沒有太多想法。”陸林北真不希望在一句話上糾纏太久。
李峰回眼睛一亮,興致更高,伸手握住陸林北的胳膊,“我可是研究許久才想明白的,因為微電腦明明越新越流暢,網絡明明越來越簡單,怎么會是垃圾堆呢?因為絕大多數人不會深入代碼,就像那座垃圾島,遠遠望去也是金光閃閃,只有接近甚至登島之后,才能見到垃圾有多少。還與垃圾島一樣,代碼也會坍塌,歷史上,這種事發生過至少六次,平均五十年一次。程序員們怎么辦?誰也不敢從底層重建,因為那意味著整個社會都要重啟,他們,我們,只能從斷掉的位置修補,不管它是離地一米,還是一百米、一千米,加兩根支柱,補一些膠水,反正還能往上堆積就行,眼前的問題解決了,以后的問題交給以后的人。大家嘴里都說百年不倒,其實心里祈禱能堅持到明天就好。”
“所以被刪除的網絡信息,還有可能找回來?”陸林北必須將話題拉到正軌,否則的話,李峰回看樣子能說一個晚上。
“能,但只有片斷,想要將垃圾恢復原樣,與時間旅行的難度一樣大。”
“片斷我也要。”
李峰回操作一臺帶有全息顯示器的微電腦,手指按了幾下,冒出大量網頁來,李退到一邊,笑道:“沒看到我十指翻飛到處亂敲,是不是有點失望?哈哈,電影里全是假的,天天干的活兒,不能編個程序嗎?非要現場敲代碼,愚昧。”
的確是陳慢遲,她的記錄、圖像、視頻,多到一時看不過來。
“我能復制一份嗎?”
“當然。但是別抱太大希望,完整的東西幾乎沒有,全是片段。”
“至少證明她真實存在,不是我的幻想。”
“你想知道她現在用什么名字、人在哪里嗎?”
陸林北一愣,“我最想要的就是這個!”
“你不早說,垃圾堆里只能翻出被刪除的內容。不過…”李峰回狡黠地眨下眼睛。
“需要多少錢?”
“錢?我不缺錢,雖然不富,但也不窮。”李峰回故意壓低聲音,“翻垃圾堆不違法,進別人家里就不一樣了,是重罪,你明白嗎?”
“查找未刪除信息需要入侵官方網站。”
“沒錯。”
“可是你曾經找過我的租房…”
“租房信息差不多是半公開,查找一個沒有名字只剩容貌的人,可就不同嘍,需要進入監控系統進行大量對比,還要進入幾個內部系統讀取信息。”
“你的意思是…”
“違法的事我不做。”李峰回將一枚戒指樣的東西塞到陸林北手里,“你要復制的內容都在,但我不能保證里面沒有病毒,你要小心,惹出麻煩別找我。”
“絕不會,而且即使進到別人家里,我也不拿東西,頂多看幾眼,算是偷窺吧。”
“哈哈,無論結果怎樣,告訴我一聲。”
陸林北明白,李峰回的所謂結果,是指程序的有效性,而不是陳慢遲的下落,于是重重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