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大樓的后面,堆放著一些建筑材料,學校里的幾間教室正在裝修,季凱波整個人仰面朝天躺在紅色磚頭上,全身鮮血淋漓,他已經徹底斷了氣。
此起彼伏的驚叫聲,慢慢響徹整幢教學樓。
兩分鐘后,陸妍進了教室,還沒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就有人告訴她,季凱波從頂樓摔下來,死了。
“啊?”陸妍瞪大了眼睛,“我剛才在頂樓和他說了幾句話,然后我就下來了,他那時還好好的啊!”
“那你怎么現在才進來?”
“我后來去廁所了呀。”
鎮上派出所的民警很快趕來了。
陸妍是重點被調查的對象,但她一口咬定,自己只和季凱波在頂樓聊了幾句,并沒有發生任何沖突。
警察:“你和季凱波當時聊了些什么?”
陸妍:“他說他這次月考成績不好,要我在下次月考的時候,偷偷給他傳小抄。”
警察:“你答應了嗎?”
陸妍:“沒有答應,他就死皮賴臉地纏著我,希望我一定要幫他,我罵了他兩句,然后我就下樓來了。”
警察又開始詢問他們的同班同學。
坐在陸妍后排的一個女生:“其實我們都知道,陸妍她不被家里人喜歡,聽說她還離家出走了,但她成績非常好,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而季凱波成績不太好,平時也比較調皮,陸妍從不搭理他,但他也不敢騷擾陸妍,因為他經常要找陸妍抄作業,如果惹惱了陸妍,就沒作業抄了。”
警察:“陸妍給季凱波抄作業?她經常這么做嗎?”
女生:“其實班里不管誰找陸妍抄作業,陸妍都是來者不拒,任你拿去抄,只要別把她的本子弄壞弄丟就行了,但是你想要問她一些學習方面的問題,她從來不會告訴你,而到了考試的時候,她也不會給任何人抄試卷。”
警察:“他們倆上一次說話,是什么時候,你能記起來嗎?”
女生:“好像是幾天前,當時季凱波找陸妍抄作業,陸妍給他了,他抄完后還給陸妍,然后就沒其他的了。”
警察又找了班主任侯老師了解情況。
侯老師:“季凱波成績不好,他父母離婚了,跟著母親一起過,他放學后會去鎮上的快遞中心送貨,賺些錢。”
警察:“他送快遞賺錢,學校里都知道嗎?”
侯老師:“知道的人應該不會多,有一次晚上,他送貨正好送到我家來了,被我說了一頓,我說你不好好學習,干嘛晚上出來打工?他說自己家里情況不好,每天打工賺些錢,也能補貼家用。”
警察:“那他和陸妍平時關系怎么樣?”
班主任:“據我所知,這兩個人互相完全不搭界。”
警察:“陸妍給季凱波和其他同學抄作業,你知道嗎?”
侯老師:“知道,批評過他們兩次,但沒啥效果,學生私底下偷偷抄作業,我們老師也是防不勝防。”
連續詢問了學校里多名老師和同學之后,陸妍和季凱波兩人之間的關系也逐漸被警察摸清了,除了陸妍會給他抄作業之外,他們的關系就是完全沒關系。
民警在頂樓平臺的出入口,還有季凱波在一樓墜亡的地方,都拉上了一條警戒線,然后打電話通知七弦區分局,二十分鐘后,高濤帶著三名警察來了,同行的還有局里兩個技術分析專家。
這是高濤在過去三天里,第二次來青石鎮高中了。
當他聽說陸妍就是此案的第一嫌疑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很快冷靜了下來:“立刻進行現場分析排查,用證據說話!”
聽了派出所民警關于陸妍和季凱波之間的關系的匯報后,高濤心里略略松了口氣,表面上看起來,陸妍似乎沒有犯罪動機。
接著,幾個警察和學校的后勤科負責人,一起到了頂樓平臺上。
早上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感覺比較陰冷,地上也有點濕,平臺上空蕩蕩的,在離季凱波摔下去的位置三四米開外,有一個自來水池,除此之外,這里別無他物。
“這平臺的四周沒有圍欄,你們怎么不把通往平臺的門給鎖了?”高濤問后勤科老師,“發生了這種事,你們學校肯定是有責任的。”
后勤老師說:“那扇門原來是有鎖的,不知道被哪個調皮學生給弄壞了,我們學校這次裝修,也想把平臺四周裝上柵欄,但沒想到......”
高濤沒再理他。
通過痕跡檢驗鑒定設備,陸妍和季凱波的腳印很快就被找到并鎖定了。
從腳印分析,兩人距離最近的時候,是在平臺中央,互相間隔了大約一米,從鞋印方向看,他們是面對面的,應該是在談話。
然后,季凱波的鞋印開始往平臺邊緣移動,在離沒有護欄的邊緣大約一米的位置停了下來,接著,他后退了兩步,鞋印就此消失,也就是說在這時候,他已經摔了下去。而陸妍的腳印朝著那個水池走過去,在水池邊停留了一會兒,她就下了樓。
看著光禿禿的平臺,高濤問后勤老師:“這個平臺與平時相比,有沒有少了某些東西?”
“沒有,這里一直就沒啥東西。”
戴著手套,擰開那個水龍頭,里面流出了自來水,高濤又問:“這個水池是用來干嘛的?”
“接根管子,沖洗平臺用的。”
“管子呢?”
“一直在我辦公室里放著。”
“只有一根?”
“是的。”
高濤點了點頭。
一個警員對高濤說:“要把人推下樓,必須是貼的很近,手能夠得到對方,才方便發力,他們的腳印互相距離最近的時候,也是間隔了一米,對于個子不高的女孩子來說,這點距離能碰到對方就不錯了,根本不可能推人下樓的,而且他們間隔一米的這個地方,離平臺邊緣可是距離很遠的,”接著又補充道:“從他們后來的腳印看,都至少隔了幾米以上,沒有再靠近過。”
高濤唔了一聲,走到平臺邊緣,低頭往下看去,樓下是一條四五米寬的小道,季凱波的尸體正躺在那兒。
后勤老師在一旁解釋:“樓下那條小道通往學校的后門,平時學生都是走正門,不走這兒的,所以就在那里堆了一些建筑裝修材料。”
而在離季凱波墜樓的位置不遠處,地上還有一根煙蒂,技術人員戴上手套,把這根煙蒂小心地裝入了一個塑封袋。
這很有可能是一個重要的證物。
陸妍被帶來了,她的臉色很平靜,并沒有任何緊張的樣子,正如前天早上,高濤在陸家剛見到她的時候如出一轍。
一個警察對她說:“你把季凱波墜樓前,你和他在這里發生的一切,再詳細說一遍。”
陸妍指著平臺中央:“我先是和他站在那里說話,我問他找我來這兒,到底要干什么,他說希望我在下次月考時候,給他抄試卷或者傳小抄,我拒絕了。”
她手指的位置,正是兩人間隔最近的地方。
“季凱波見我不同意,就纏著我不放,我還是拒絕了,他好像不怎么高興,然后走到那里去抽煙了。”
陸妍指向了平臺的邊緣。
“他一邊抽煙,一邊還在喋喋不休地,要我一定要幫幫他啥的,那時候我沒理他,就走到水池邊洗手。”
陸妍又一指那個水斗。
“他可能是見我一直不搭理他,說話就開始難聽了,我也生氣了,就對他吼了一句‘你怎么這么不要臉,自己不認真讀書,還有理了!’說完我就下樓了,先去了一次廁所,然后剛回到教室,別人就告訴我,季凱波已經摔死了。”
高濤想了想說:“你先去我們帶來的機器上,留一下你的指紋,然后你去教室里吧,如果有問題,我們隨時會來找你。”
陸妍留下指紋后就走了。
另外的兩個警察在小聲議論著:“這女孩子描述的案發經過合情合理,我挑不出毛病。”
“是啊,連他們當時的腳印痕跡順序都說得全對,我覺得也假不了。”
“但我認為還要再順著她之前的腳印,去廁所里看看情況。”
見到高濤一直不說話,就有人問:“高隊,你發現什么問題了嗎?”
“我暫時沒問題,”高濤笑著說,“這個案子,我覺得我要回避一下......前天青石鎮的那樁案子里,那個被迫離家出走的陸家的小女孩兒,已經被我和我老婆收留了,就是她。”
“啊?!”
“這案子你們來辦吧,我就看著,”高濤擺擺手。
幾個人扛著痕跡檢驗儀器,順著陸妍上一次的腳印,進了女廁所。
“她沒撒謊,確實是來廁所了,”有人指著一扇衛生間隔斷的門,“她當時去那兒了。”
這里有五間隔斷,每間隔斷的擋板和屋頂之間,有差不多半米的空隙,其中四間是如廁的地方,還有一間的門上了鎖。
警察:“這里面是什么?”
后勤老師:“這是雜物間。”
“打開看看。”
用鑰匙開門后,里面凌亂地堆著幾根掃帚拖把,還有塑料水桶和面盆,等等。
技術人員說:“我過會兒檢查一下這些東西,看看上面有沒有那個女孩子的指紋。”
警察又找到了一個女生,她在衛生間里和陸妍碰過面:“當時陸妍捂著肚子跑進來,看樣子應該是肚子疼,急著要上廁所。”
一切都證明了,陸妍并沒有撒謊。
警察在現場采樣了一些可能有用的證物,又拍了大量的照片,最后只留了一個技術人員繼續在學校里搜集整理現場資料,其他警員就帶著此案的第一嫌疑人陸妍,離開學校返回了警局。
同時,季凱波的尸體已經被蓋上白布,很快又來了一輛小卡車,把他的尸體裝走,帶回警局由法醫進行解剖。
學校的走廊上人頭攢動,數不清的腦袋伸了出來,目視著陸妍被押上警車。
陸妍完了,她是殺人兇手,在所有師生的腦中,此時都是這個念頭。
在去警局的路上,陸妍坐在后排的中間,一左一右兩個刑警夾著她,而高濤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路眼睛筆直地看著前方,沒有和陸妍說過一句話。
到了七弦區公安局,陸妍直接被帶到了一間空屋子。
“在這里等著,”一個警察扔下這句話,就關上了門。
陸妍滿心不是滋味,她打量著四周,這個房間里連能坐的地方都沒有,離地面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扇鐵窗,這是整間屋子唯一的光線來源,屋角的陰暗處,有一盞攝像頭正亮著紅光。
我這是......被關進傳說中的小黑屋了?陸妍暗暗想著。
背靠著墻,從口袋里掏出永遠隨身攜帶的英語詞匯手冊,借著從鐵窗照射進來,不算太明亮的光源,她開始背起了單詞。
此時,公安局二樓的案件分析室里煙霧繚繞,高濤坐在角落里抽煙,同時聽著其他同事討論著這個墜樓案。
他一直想遵守回避原則,要離開案件分析室,但別人不同意,都說這個小女孩兒和高大隊不是親屬關系,不存在什么回避原則,高濤就坐在旁邊聽著同事們的討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剛才從市電話局得到的回復消息,他們調出了陸妍和季凱波的手機通訊記錄,調查結果是,他們平時從不和對方打電話發短信,一次也沒有過。”
“根據學校里老師同學的證詞,我們可以判定這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私人恩怨,也就是說,沒有殺人動機。”
“我也覺得嫌疑人陸妍沒有作案動機,她平時給死者季凱波抄作業,這對于成績不好的季凱波來說,陸妍還算是對他挺不錯的,而且季凱波還求著陸妍,在下次考試的時候給他抄考卷,現在陸妍拒絕了他的要求,那么這個案子甚至應該反過來才對,陸妍被惱羞成怒的季凱波推下樓摔死,而不是季凱波墜樓身亡。”
但持不同意見的聲音,也同時冒了出來:“各位,這些都是嫌疑人陸妍單方面的口供,沒有其他人在場可以作證。”
“小宮,你覺得陸妍的口供不做數,那么你認為他們在樓頂,能聊些什么?據他們班里的同學回憶,季凱波要陸妍去頂樓聊聊的時候,他是一臉賊兮兮的樣子,而且他當時還說,這些話只能在沒人的地方說,那么我覺得,就應該是如陸妍說的,季凱波希望陸妍配合他考試作弊才對,因為這話確實沒法在教室里,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說。”
“好吧,現在陸妍沒有作案動機,那么季凱波就真的是自己摔下去的嗎?我總覺得有些蹊蹺。”
“我認為就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在頂樓平臺找到的那根煙頭,上面有季凱波的唾液,他應該是覺得陸妍拒絕配合他作弊,一時心里失望,才會抽煙的,從他抽煙的那個位置留下的腳印分析,他的前腳掌部位吃力較重,這就說明他是蹲著抽煙的,然后又離平臺邊緣那么近的位置,他可能是蹲著抽煙時間長了,最后站起來一瞬間感覺頭暈,加上又下過雨,他腳底一滑,才會摔下去的,我覺得我的這個分析,合情合理。”
“如果死者是被推下去的,那么必定會受到一股不小的推力,他落地的位置就不會是在教學樓樓下,應該在更遠的地方,甚至是摔出學校后門的那條小路,到了校外才對,既然現在死者的位置離教學樓只有兩米左右,那他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大。”
這時候,法醫的驗尸報告送進了會議室,一屋子的人立刻圍過去看。
“報告寫的很清楚了,死前沒有受過其他外傷,穿的衣服上也沒有嫌疑人陸妍的指紋,陸妍根本就沒碰過她。”
“剛才留在現場的同事也來電話了,頂樓周圍除了那個水龍頭的開關之外,都沒有發現陸妍的指紋,女廁所雜物間里的那些東西上也沒有,這就是說她沒有使用過任何工具,再加上兩個人后來一直間隔了好幾米的距離,那么我覺得,就應該是季凱波自己摔下去的才對。”
眾警察紛紛點頭。
最后,刑警大隊的副隊長武強對高濤說:“高隊,我覺得可以結案了。”
“這案子我不參與,你們自己判斷,”高濤笑瞇瞇地站起來,他心里也是極為篤定,一沒作案動機二沒作案手法,陸妍不可能是兇手,他又說:“先把小女孩兒放出來吧。”
有人打開了那間小黑屋的門,然后就愣住了,陸妍正借著屋里微弱的光源,在背英文單詞。
高濤走過來,溫和地對她說:“抱歉,陸妍,警局有規定,嫌疑人都要關在這里,現在經過我們分析判斷,你不是兇手,你可以走了......剛才,讓你受委屈了。”
“高叔叔,沒有關系的,”陸妍把詞匯手冊放進口袋里,然后微微一笑:“我知道您一定可以還我一個清白。”
她走出屋子,又對外面的幾個警察鞠了一躬:“謝謝了。”
“陸妍,我送你回學校,”高濤笑著摸摸她的腦袋,“下午的最后兩節課,你還能趕得上。”
聰明的陸妍自然明白高叔叔的意思,這是高叔叔在幫她正名,她坐警車回到學校,就是告訴所有人,我陸妍不是殺人兇手,我好端端地回來了,而且還是警察送我回來的。
返回學校的路上,高濤對她說:“你的嫌疑已經被洗脫了,因為沒有證據能證明,季凱波是你推下去的。這事情到此為止,你不要去多想,把心思都放在功課上就可以了。”
“叔叔,我知道了。”
陸妍慢慢轉過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在她的嘴角邊,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