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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獨坐

  傍晚。

  金棺村一座小院中。

  李長清穿著單布衫,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搖著蒲扇,悠哉悠哉躺在竹椅上,望著天際云霞似錦,靜靜地出神,不時瞥一眼身前正拎著一桿鐵劍揮汗如雨的張小辮兒。

  元寶蜷成一團,趴在他的腿上,呼嚕震天。

  清晨村民們得知消息回家準備散去后,道人本也準備領著徒弟張小辮兒離開,到金棺寺里去湊合兩宿,黃老頭一聽這哪兒肯啊?

  當即就又要給李長清跪下,哭著喊著也不能讓“棲云子仙長”住破廟,否則就是他們全村人的罪過,死后是要下地獄的!

  沒辦法,李長清拗不過這老頭,也不想在這些小事上費心,便點頭應允了。

  黃老頭見仙長同意了,大喜過望,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吩咐兩個兒子把自家的院子騰出來,讓李長清和張小辮兒住進去,自己九口家卻搬到了金棺寺里去了。

  說什么“為報仙長救命之恩,別說搬去破廟住上區區兩晚,就算是把村中百姓全部的家當贈予仙長也是心甘情愿”之類的話。

  聽得李長清一陣頭疼,卻又無可奈何,揮手讓黃老頭趕緊離開,他好眼不見心不煩。

  誰知,他還是遠遠低估了“神仙老爺”在村民們心中的地位。

  剛住進黃老頭家沒多久,周圍的鄰居們便紛紛前來跪拜,到門口上香的民眾絡繹不絕,搞得李長清疲于應付,心力交瘁。

  面對這些村民們一張張崇拜敬畏的臉,他必須得好言相勸,面上還要和顏悅色,一天下來,臉都笑僵了,所幸后來里正黃老頭出面把圍在門口的村民趕走了,要不然他今晚是別想安生了。

  頭一次,李長清感受到了什么叫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如果能選擇,他寧肯再去蟲谷直面一次尸洞,也不愿被一群質樸的老百姓圍住當成神仙膜拜了。

  “徒兒,劍不是這么耍的,舞劍講究精、氣、神具存,你看看你的動作,都變形了。”

  觀望了一會兒,李長清實在看不下去了,從旁拾起一粒花生米彈了張小辮兒一個腦瓜崩,后者“哎喲”一聲坐倒在地,手中銹跡斑斑的鐵劍“哐啷啷”摔在了塵土之中。

  道人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這小子,好高騖遠,還沒學會最基礎的扎馬步,便想著要耍劍出風頭,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習武與念書一樣,也要講究個循序漸進,你小子現在連門還沒入,身子瘦得跟猴兒似的,連三五斤的鐵劍都舞不動,現在服了吧?”

  “師父,徒弟知道錯了...”

  張小辮兒癱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之前他見師父劍耍得漂亮,劍簇如霜,千刃勝雪,那真是舉重若輕啊,看上去也不怎么難,頓時動了歪念頭,也想著上去耍耍,威風威風,死氣白咧地求了師父老半天,才終于得償所愿。

  沒想到這劍剛入手,張小辮兒便覺半個身子一沉,心中當即咯噔一下,但沒辦法,上都上了,總不能臨陣退縮吧?

  那也太丟三爺的臉了!

  如此想著,張小辮兒咬了咬牙,鼓足力氣,學著師父剛才的樣子,抖動手腕耍了起來,誰料還沒走三五步,便筋疲力盡,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行了,知道錯了就行,起來吧,別在地上趴著了,不嫌丟人。”

  李長清往喉嚨里灌了口酒,抬手將宿邙劍收了起來,又從袖子里摸出一本厚厚的書丟了過去。

  “喏,好東西,進屋慢慢看。”

  張小辮兒接過書本,借著漫天的星光一瞧,封皮上勾勒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墨字。

  “道武...錄...”

  他緩緩念了出來,愣在原地。

  “這是我太虛一脈的獨門秘籍,專門給你這種還未入門的弟子看的,內容翔實,通俗易懂,你拿回去收好,務必要日夜誦讀,認真鉆研領悟,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

  李長清拾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口中咀嚼,頓了頓,笑道:

  “為師也不為難你,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把這本書的前三章背過,半個月后,為師親自檢查,屆時,徒兒你如果沒完成任務,哼哼那就別怪為師手下無情了!”

  “啊?”

  張小辮兒一聲驚呼:

  “師父,您之前可沒告訴我,這習武還要背書的!”

  “貧道沒說嗎?那可能是忘了...”

  李長清撓了撓頭,旋即一攤手。

  “不知道沒關系,你現在知道了。”

  張小辮兒欲哭無淚,望著手中三寸厚的書本,目光漸漸呆滯。

  蒼天吶,大地啊,這么厚的書,三爺我要背到何年何月啊...

  哪里有好心人,快把我帶走吧...

  李長清見他便秘一般的表情,心下好笑。

  這倒不是他特意難為張小辮兒,而是真的為了對方好。

  他之前說張小辮兒什么根骨清奇,天賦異稟,那都是胡言亂語,其實這小子習武的根骨也就中等偏上,比尋常人好不了多少,而且年紀有些大了,錯過了筑基的最好時機。

  再加上體虛骨弱,如果不出意外,這輩子是很難打通任督二脈,成為一流高手了。

  相比于天姿卓越,且骨骼異于常人的張起靈來說,張小辮兒未免顯得太過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是不堪入目。

  教導張起靈這類的天才,李長清可以安心地放手,讓他們自己去闖去飛,而教導像張小辮兒這樣的根骨平庸之輩,就只能用笨辦法———按部就班地夯實基礎,從入門的扎馬步開始練起,一步一步地來,能走多遠算多遠。

  至于張小辮兒最后能否在習武一道上取得一定的成績,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天命無常,世事難測,以后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雖說兩個徒弟在天賦上有不小的差距,但這也并不能說明張小辮兒將來的成就一定比張起靈差。

  甚至在李長清的眼里,張小辮兒這小子未來在風水陰陽方面上的造詣手段,還會遠遠將自己甩在身后,在整個鬼吹燈世界一騎絕塵。

  畢竟是掌握先天十六卦的人物,生來便有大氣運纏身,確實與眾不同!

  而在鬼吹燈世界,掌握了先天十六全卦,那跟開了透視掛也沒什么區別!

  此后一連兩天,里正黃老頭都會在清晨來到小院給李長清匯報村中情況,姿態恭謹,全然不復之前在家中時的隨意。

  前日道人神仙般的手段,已經徹底老頭折服了,心中對他的仰慕崇拜之情,那真是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一發不可收拾。

  但佩服歸佩服,黃老頭對李長清留在村中的選擇還是有些不安,認為刀劍無眼,亂軍殘暴,且人多勢眾。

  不停地在道人耳邊勸說,說什么仙長萬金之軀,實在沒有必要親自涉險,與那些惡鬼交鋒,萬一有什么閃失,教他還有何顏面活于世上云云。

  說白了,就是擔心李長清勢單力薄,雖有神仙手段,但總歸還是一個人,敵不過成千上萬的亂軍兵刃。

  李長清聞言哈哈一笑,揮揮袖子也懶得解釋,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

  留在村中是他剛接到任務便有的想法,也并不是他逞能,或者嗜殺成性,而是有他自己的考慮。

  要知道,這甕冢山附近可不是只有這金棺村一座村子,這周圍還生散落著不少村鎮,而金棺村只不過是亂軍們交戰的開端,也可以說序幕。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場戰火將會逐漸延伸至靈州城周邊的數十村鎮,屆時,還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會慘死在亂軍刀下。

  他李道人既然知道了,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

  拯救所有人的性命他做不到,但是在金棺村將亂軍擊潰,他自認還是有把握的。

  古代軍隊,損員超過十分之一便會潰散,何況是人疲馬乏、意志消沉的亂軍敗軍,到時他只需將其軍官斬首,其手下兵勇必定倉皇而逃。

  如此一來,造成的殺戮無疑會小得多。

  亂世道士下山救人,和尚關門避禍。

  身為道門弟子,這是李長清唯一能為百姓們做的了!

  第三日清晨,黃老頭再度登門,不過這次,他是來與李長清道別的。

  今日天不亮,村民們都收拾好了,家家牽驢驅豬,在村口集合完畢,即刻便要動身前往北面的甕冢山。

  臨行之際,黃老頭涕泗橫流,說什么也要再跪下給道人磕兩個頭,嘴里仍不忘勸說仙長跟他們一起進山避禍,被李長清溫言回絕。

  再說張小辮兒,本來按李長清的意思,是想讓他跟村民們一起躲進甕冢山,但這小子死活不肯,很是頭鐵,說什么也要和師父待在一塊,頗有生死與共的意思。

  無奈之下,李長清只好將他留在身邊,告誡他到時躲在村中不要露頭,以免發生意外,張小辮兒笑著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半點兒憂色。

  在他心里,師父那就是無敵的存在,別說一群亂軍,就算是天兵天將來了,在他老人家面前也要鎩羽而歸!

  什么惡鬼羅剎,根本不足為懼!

  要不怎么說,盲目崇拜不可取,辛虧張小辮兒的師父是李長清,這要換做別人,師徒倆今天說不準真就一同命喪于此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黃老頭和金棺村的一眾村民,目送著他們走遠了,李長清便領著張小辮兒回到了小院。

  跟前兩日一樣,道人躺在竹椅上喝酒,徒弟蹲在院子里背書,絲毫沒有風雨欲來的緊張感。

  至于元寶,不提也罷!

  到了晌午,天空烏云密布,開始飄起了雨點。

  傍晚時分,一陣狂風刮起,天昏地暗,半空里幾道閃電矯似驚龍,雷聲隆隆響起,震蕩了四野,雨水瓢潑落下,甕冢山方圓百里內,大地一片泥濘。

  又過了一會兒,天已暗得緊了,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李長清打了個哈欠,緩緩從竹椅上站了起來,對屋內的張小辮兒吩咐了幾句,便轉身飄然走出了院子,順手取出蒙塵已久的避水珠含入口中。

  暴雨滂沱,卻沾不濕他的發。

  道人又拿出蟲谷時所得的龍鶴衲衣,說了句好久不見,而后換下普通的玄色道袍,換上了一身皓白。

  雨水沖刷著土地,落在他的身上,卻好似撞在了一層無形無質的透明屏罩上,頃刻間被彈飛迸散,不知所蹤。

  足不履地,面不覆塵,衣不沾水。

  這一刻,李長清似乎變成了真正的神仙中人,行走于紅塵囂囂,不染因果。

  驚雷交加的夜晚,風雨飄搖。

  道人一手拎著鐵劍,另一只手拿起葫蘆不停往嘴里灌著烈酒,就這么一步步地走向村頭。

  半個時辰后。

  金棺村南面三里之外,長龍般的隊伍浩蕩而至。

  劍戟如云,刀槍如林。

  兩萬兵勇順著泥濘崎嶇的小道行軍,一眼望不到盡頭,到處都是痛苦低沉的呻吟聲和粗重的喘息聲。

  細細看去,這群兵勇幾乎個個帶傷,神情低落,垂頭喪氣,兵刃破損,衣袍染血,極少有披甲頂盔者。

  很顯然,這時一伙敗軍,而且看起簡陋粗劣的兵甲裝束,他們并不是朝廷的官兵,應該是太平天國的軍隊。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這伙人,正是圍攻靈州城的粵寇,圍城急攻了兩個多月,卻因靈州重地守御森嚴,遲遲攻拔不下,前些日子得到消息,朝廷的四路援軍馬上便要到了,為了避免被前后夾擊,包了餃子,全軍覆沒,粵寇的首領決心撤退。

  可以說,來的時候有多威武風光,走的時候就有多狼狽。

  狂風驟雨般圍攻靈州城兩個多月,不僅沒攻下城池,反倒被迫撤退,不僅損兵折將,還丟下無數輜重倉皇南逃,足以想象此時這群敗兵心里有多憋屈!

  人人心里都憋著一股子邪火,得不到發泄,一路走過來,這群敗兵的忍耐幾乎已經到了極限,隨時都有嘩變的可能。

  這時,趕在前面探路的一彪哨騎揮舞韁繩,沖破雨障,驅馬趕至中軍,連滾帶摔地從馬背上跳下來,噗通一聲跪倒在首領面前,抱拳大喊道:

  “大帥,前方三里處,出現了一座村莊!”

  “嗯?!”

  頂盔摜甲的將軍翻身下馬,大步走到近前,執鞭質問道:

  “村中可有人家!”

  “大雨朦朧看不清楚...”

  探子如實稟報:

  “不過,小人遠遠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道士坐在村頭的小山坡上,村中應該還有活人!”

  “好!哈哈!”

  那將軍放聲大笑,啪地一聲一抽鞭子,大手一揮,獰聲道:

  “告訴兄弟們,前面有村子,加速行軍!”

  “今夜不封刀,讓兄弟們殺個痛快,村中所有女人錢財...”

  一道驚雷閃過,映出他眼中駭人無比的兇光。

  “先到者,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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