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詠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愿意去想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在革命的征途中,他的這些老部下到底起到了一個什么樣的作用,以及他們本身對于革命和國家建設的態度又是從何而來的,以及,他們為什么要革命。
一開始,蘇詠霖覺得他們是受到了凄苦的壓迫失去一切之后才決定走上這條路的,但是洪武八年以后,他漸漸覺得這一切不太對勁了。
他們不是在失去一切之后決定走上革命之路的,他們之所以走上這條路,是因為自己的推動。
自己給他們吃飯,給他們穿衣,給他們教育條件,于是,他們跟著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或者說,他們眼中的革命,其實就是跟著皇帝打天下,然后坐天下,享受天下。
除卻一些在這個過程中真正認同革命的,比如田珪子、孔茂捷等人,他們的覺悟甚至遠遠不如張栻和陸游這些南宋舊官員,張栻和陸游等人尚且是拋棄了在南宋的一切之后才走上這條路的。
他們背離了自己最初的所屬,拋棄了自己這個階級所屬的利益,從一個既得利益者的身份出發,割離了自己的過去,走上了革命之路。
他們從一開始就對自己下了手,革了自己的命,從而有了堅定的覺悟。
而這群老部下呢?
從革命的出發點開始,他們從未失去過什么,只是在不斷的獲得,一直到現在,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失去了些什么,于是開始躁動不安了。
過去的一切其實都是蘇詠霖自己的一廂情愿,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這些老部下們過去受餓挨凍遭受欺凌的過往能夠讓他們覺悟。
但是苦難從來不是讓人覺悟的必要條件,一個人產生覺悟,未必需要經受苦難,自幼錦衣玉食的人同樣可以產生覺悟,并且拿自己開刀,走上革命之路,比如辛棄疾。
英雄不問出處,可以出身草莽。
革命者也不問出處,可以出身鐘鳴鼎食之家。
想通了這一點之后,蘇詠霖覺悟了,他知道,他是時候該拋棄過去的天真的想法了。
現在,才是區分革命者和投機者的時刻,現在,才是一切的分水嶺,過去的一切都太想當然了。
于是蘇詠霖不再對這一切抱有任何幻想。
他又走到了另外一張桌子上。
他看著桌子上四個抬著頭的十一個低著頭的人,心中滿是失落和憤滿。
“破產農民,破產漁民,或者是破產家庭的孩子,頂著寒風瑟瑟發抖,就吊著最后一口氣,祈求著一口糧食能救了你們的命,祈求一塊破布能稍微裹住你們的身體!
那個時候的你們,有才能嗎?優秀嗎?看得到未來嗎?第二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過去,還看未來?認清楚現實!是我!是勝捷軍光復軍和大明國這個平臺給了你們奮起的機會!”
還是一張桌子,兩個人抬著頭,剩下十三人不敢抬頭。
“此前在九人小組會議上,辛棄疾和孔茂捷和我有了意見的分歧,是關于苦難教育的事情,我還是比較天真的,我覺得苦難是可以銘記的,但是他們給了我當頭棒喝。
他們說,苦難是最容易被忘記和否定的,因為太苦了,苦的無法回首面對,所以一旦逃離苦難,就會立刻否定苦難,恨得咬牙切齒,根本不希望苦難存在過,有人說起他們過去的苦難,還會激怒他們。
對嗎?你們生氣嗎?我現在對你們說這些話,你們生氣嗎?你們會覺得我實在嘲諷你們嗎?你們心里是不是在想,離開了你們,我什么都辦不到?只要你們不幫我,我就對國事無能為力?”
又是一張桌子,六個人抬著頭,九個人低著頭。
“因為這場分歧,他們和我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他們不支持我的決定,認為我的決定不會有好的結果,我告訴他們,這的確很難,但并非不可以,方法很簡單,就是讓所有不承認苦難的人,離開他的職位。
大明的干部,不僅要勇于排除苦難,更要勇于面對苦難,正視苦難,大明的干部,要承認苦難,要接受苦難,要銘記苦難,你們對民眾代表們的輕視與厭惡,正是你們試圖忘記苦難、不愿意正視苦難所造成的!
一個忘卻苦難和來路的人,只會給他治下的民眾帶去無窮無盡的痛苦!這一點,我心知肚明!過去我對你們還有幻想,我覺得你們不會這樣做,但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錯的離譜!”
《一劍獨尊》
還是一張桌子,四個人抬著頭,十一個人低著頭。
蘇詠霖兇狠的掃視著他們。
“雖然我現在已經不是皇帝了,但是我想你們每個人都清楚,別說現在是訓政時期,哪怕訓政結束了,民主共和國確立了,只要我一句話,依然會有極大的影響力。
《韓非子》這本書里面有一章叫做《揚權》,意思是統治者必須時時刻刻彰顯自己的權力,要作威作福,樹立自己不可動搖的威望,過去我覺得我不需要這樣,因為我不是皇帝,但是我發現,對待你們,我不得不這樣。
一個不能銘記苦難正視苦難的人,沒有資格做大明的干部,沒有資格做革命者,沒有資格引領民眾走向民主共和,他們是我在訓政時期最主要的敵人,我會竭盡全力一個不留的把他們全部鏟除!”
說完,蘇詠霖無視所有人面上的驚愕、驚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重重的敲擊著桌面,使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不要低估我的決心,不論是誰,不論立下了多大的功勞,不論和我有多么親近的關系,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這一次,是訓政時期開始之前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警告。
趁著還沒有鑄下大錯,我給你們悔過的機會,每一個人,但凡心里有所想法的人,回歸本職工作之前,全都寫一份檢查交到我這里來,承認錯誤,反思錯誤。
不要試圖否認,不要試圖逃避,正視自己的內心,正視苦難,審視錯誤,讓我看到你們改過自新的可能,如此,我就給你們一次機會,記著,這是這輩子,最后一次機會!”
說完,蘇詠霖重重的一拳砸在了木桌上,然后一甩袖子,轉身離開了宴會廳,一刻也不停留。
蘇詠霖從側門離開了宴會廳,側門之外,田珪子站在那邊,等著蘇詠霖。
蘇詠霖出來之后,他跟上了蘇詠霖的腳步。
“這些話是不是說的太重了一些?恐怕這些人心中不僅會產生震恐,還會感到不滿,這種不滿積蓄的多了,問題就不小了,對于整個大明國來說,心懷怨恨的高位者也絕對不是好事。”
蘇詠霖沒回頭,繼續往前走。
“恰恰相反,過去,我就是對敵人嚴厲,而對他們太過于溫和了,以至于他們根本不把我的威懾放在眼里,總覺得自己可以是那個幸存者,心懷僥幸。
珪子,現在還不能說太晚,但是大明不能繼續持續有為狀態了,我必須要在還有可能的時候,讓大明進入無為狀態,與民休息,把國家帶入正規,否則,一定會出問題。”
田珪子是蘇詠霖絕對信任的人,所以蘇詠霖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什么,田珪子一清二楚。
對于有為和無為,以及大明現在和未來的隱患,田珪子十分贊同蘇詠霖的意見。
“這樣說的話…倒也不無道理。”
“寬嚴相濟,原本我是不太喜歡這種馭下之術的,威望也夠用了,但是現在我感覺過于開明溫和的形象并不利于長久。”
蘇詠霖冷笑道:“不管我發動幾次大清洗,只要刀子沒砍在自己身上,就總覺得不會痛,覺得流血也不可怕,對于他們來說,亦步亦趨的跟隨我已經很久,卻不曾意識到在新的時代里,他們的角色定位已經全然不同了。
新時代來了,我也要變得更加嚴厲起來,過去的一切是不會回來了,誰想讓過去回來,誰就是我的生死大敵,珪子,他們是時候該感受一下被刀子指在胸口的感覺了。”
田珪子沉吟片刻。
“他們自己沒有用刀子指向自己嗎?”
“沒有,至少我看到的時候是沒有的。”
蘇詠霖搖了搖頭:“既然他們不想體面,我就要幫他們體面,只要他們是我大明的官員,這把刀子永遠也別想拿開,否則拿開刀子的那一刻,就是大明走向毀滅的開始。
我們的政權是一個革命者的政權,我絕不能容忍一個投機分子站在我的面前對我高談闊論什么是革命,他們不配!”
“如此嚴重嗎?”
田珪子立刻說道:“若是如此,您還需要我做什么嗎?”
“死死盯住他們,絕對不要放松。”
蘇詠霖冷聲道:“在各級民眾代表會議體制確立之前,在民眾的監督真正得到位之前,在無為狀態徹底確立之前,你要起到這個代為監督的作用,你的工作成果的好與壞,直接決定了大明能不能順利切換到無為狀態。”
“我明白了。”
田珪子點頭,接下了這個極為艱巨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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