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叫樂極生悲?
張浚就生動的演繹了這個成語。
因為感覺自己的理想又有了實現的希望,這個一輩子奮戰不休的老臣太高興了,趕路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雖然提早抵達臨安,但是舟車勞頓之下,他病倒了。
抵達臨安之后還沒見皇帝,先見了太醫院里的太醫。
趙構得知張浚病倒,一陣無語。
他想起當年張浚一通瞎操作導致淮西軍變平白無故損失四萬士兵的事情,想起當年他曾經憤然說出寧愿亡國也不用張浚的話語,再想想眼下的局勢和朝廷重臣們的模樣,只能無奈嘆息。
張浚雖然不那么靠譜,但是他有膽子,他頭鐵,他敢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金軍主力南下之際,只有張浚敢于逆流而上,為他分憂。
無奈之下,趙構只能立刻派遣宮中太醫全力醫治他。
多方調養之下,張浚于正月十三病愈,得到了趙構的單獨召見。
到底是精力充沛,戰斗意志旺盛,初八初九的時候,張浚的病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可以起床了。
于是趙構就提前讓樞密院把北方光復軍和金軍的戰事消息與一年多來收集到的全部情報都拿去給張浚看,準備與他的對策。
張浚看了幾天,把南宋目前掌握的全部資料都給看完了,整理了一些頭緒,正月十三入宮的時候,面對趙構的詢問,張浚侃侃而談。
“當下北方局勢可以說是險之又險,金主近五十萬大軍南下,而光復軍擁兵不過二三十萬,人數上處于絕對劣勢,且河北山東地勢平坦,無險可守,金軍鐵騎縱橫馳騁,對光復軍極為不利。”
張浚撫著自己的胡須,連連嘆息。
趙構心中一緊。
“德遠,你的意思是,光復軍會戰敗?山東與河北會再次被金主奪回?”
張浚嘆了口氣。
“老臣也只能說非常可能,金軍在騎兵上的優勢極大,老臣看了樞密院送來的文書,上面有提到光復軍曾經數次擊敗金軍騎兵的戰例,但是老臣以為那都是個例,不足以為依據。”
“可是光復軍一路發展至今,奪取了河北、山東,不會如此脆弱吧?”
趙構小心翼翼地詢問。
張浚搖了搖頭。
“根據樞密院提供的文書,光復軍一路征戰所擊潰的都是金軍的地方駐防軍,到底還有幾分戰力是不好說的,所以光復軍連戰連捷。
但是金主南下,統領的都是絕對精銳,還有主力鐵騎,面對那些絕對精銳,光復軍還能堅持多久,就是個問題了。”
趙構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最后略有些不甘心地詢問道:“那如果光復軍戰敗,金主五十萬大軍是會就此停手,還是…”
趙構開始詢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而張浚對此也心知肚明。
他開始表達自己的看法。
“陛下或許不愿意聽,但是老臣不得不說,若光復軍戰敗,金主必然不會就此罷手,極有可能順勢南下,兵鋒直抵兩淮之地,威脅我大宋的生死存亡!”
張浚的直言直語把趙構脆弱的小心臟嚇得不輕。
“德遠,你就那么確定?”
“確定。”
張浚開口道:“樞密院之前還得知金主正在派人修繕開封,擴建宮室,這意味著什么?陛下應該很清楚,這意味著金主有把都城南遷到開封的準備,他這樣做是為什么?南侵!”
張浚講話就是那么直接,一點彎彎繞都沒有,刀刀見血。
趙構深吸了一口氣,咽了口唾沫。
“此事,沒有轉圜的余地嗎?”
“五十萬大軍南下,轉圜?那可是要傷筋動骨的,金主野心勃勃,志向很大,五十萬大軍可以算作傾國之力,傾國之力,只為對付占據山東與河北的區區光復軍?其所圖者,必是大宋!”
張浚斬釘截鐵地開口道:“老臣斗膽請陛下立刻戰備,沿國境嚴防死守,隨時通報金軍動向,以備不時之需,否則金軍一旦南下,大宋沒有絲毫準備,那可就壞了。”
趙構心里慌亂,想了好一陣子才低聲道:“之前已經安排樞密院在濠州、安豐軍、光州還有信陽軍一帶進行戰備了。”
“不夠!”
張浚說道:“如果金主打定主意南下進攻大宋,必然三路出擊,兩淮是其一,荊楚是其二,川蜀為其三!大宋必須要三路戰備,嚴防死守,必要時主動出擊,如此才能擊退金軍!”
“荊楚?川蜀?”
趙構頗有些驚訝:“金主難不成想要徹底吞并我大宋?”
“很有可能!”
張浚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金國,便開口道:“老臣聽聞金主素來狂傲,狂傲之人,辦事必然不留余地,用兵必然竭盡全力、全線出擊,大宋不能只在兩淮戰備。”
趙構心中很不安。
“那這豈不是全面的國戰?”
“就是國戰!”
張浚點頭道:“陛下必須要做好準備,一旦金主開戰,必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大宋若不堅決反擊,將有亡國之危!”
亡國之危。
這四個字大大的刺激到了趙構。
他只想做一個安穩皇帝太平天子,只想安安穩穩的享受生活,根本不想和金國有什么戰爭和動亂,為此,他不惜殺掉岳飛,也要換取絕對的安全。
他可以當兒子,可以喊爸爸,可以跪在完顏亮面前稱臣納貢,只要他自己關起門來還是皇帝,還能享受榮華富貴,那么百姓受多大的苦難、北伐派的臣子們多么無奈,他完全不在乎。
可是完顏亮不能讓他不當皇帝。
只有他自己可以讓自己不做皇帝,他不愿意的話,別人不能強迫他。
完顏亮要是不讓他當皇帝了,就算他不能主動抬頭,用手扶著也要強行抬一次頭,打一場保衛皇位的戰爭。
完顏亮可以騎在他頭上小便,但是不能大便。
“德遠,你以為以如今的態勢,若是金主南下進攻大宋,五十萬大軍壓境,大宋可以打贏嗎?”
趙構帶著不安和期待的矛盾態度詢問張浚。
張浚微微一笑,心想著我就等你問我呢!
這方面我在行!
于是張浚把富平之敗和淮西軍變的記憶拋諸腦后,緩緩開口。
“此戰若然開戰,雖然兇險,但是未必沒有勝機,陛下,老臣想請問陛下,金主為何要南下?”
“為何?”
趙構一愣,開口道:“當然是為了平叛,不為平叛他為何南下?”
“不,陛下,金主是被逼南下。”
張浚搖頭。
趙構有點意外。
“被逼南下?”
“對,被逼南下。”
張浚撫著胡須緩緩道:“老臣這些年雖然閑居,但是也時常聽聞金國的一些事情,比如金主又殺了哪些皇親國戚之類的,聽了那么些年,老臣也算是明白了,金主完顏亮,如今這地位可不穩。”
趙構心里一驚,然后緩了緩心神,開口道:“這…倒也不能說不是,不過金主到底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會被逼南下?”
“他越是暴虐,殺人越多,就越是需要權勢的支撐,金國乃蠻夷之國,不知禮數,非禮儀之邦,更換天子如家常便飯,君主若沒有炙手軍功,就坐不穩皇位。”
張浚笑道:“所以說,金主殺人越多,就需要越多的戰功,他越需要戰功,就越是會主動出擊進攻別國,以此換取威望,增強權勢,坐穩皇位,好繼續做皇帝。
這個時候,任何一丁點的本國戰亂都會給金主帶去巨大的威脅,一戰不勝,則權勢弱一分,二戰不勝,則權勢弱五分,三戰不勝,則權勢全無,地位不穩,這皇帝,怕就是做不下去了。”
張浚這話說著,趙構聽著,越聽越感覺這話說得有道理,覺得從一個帝王角度來看,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唉?這老家伙莫不是在指桑罵槐?
趙構忽然注意到了奇怪的華點。
但是他又看了看張俊滿臉得意的表情,還是搖了搖頭,想起張浚耿直的性格,覺得他這話說出來應該沒什么言外之意,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敵當前,姑且容忍他。
趙構就沒有發作,繼續詢問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金主南下是被逼的,若是被逼的,就一定會出紕漏?”
“陛下英明!”
張浚一個大禮讓趙構心里舒服不少。
“原來如此,那這樣說起來,金主雖然動用五十萬大軍南下,我大宋未必就沒有應對的方法?”
“自然如此!”
張浚點頭道:“金主固然兵多將廣實力雄厚,但是人多,糧食就要消耗的多,金主大舉南下,糧食供應很成問題。
舉大軍南下,則后方空虛,萬一后方的契丹人再有什么人物起事作亂,對金主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他還能安心打仗嗎?
所以只要陛下積極戰備,巡視邊境,廣納軍情,任用賢良,那么,此戰若真的開打,我大宋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勝利!”
趙構被張浚說的動了心思,稍微起了一點雄心壯志,拍了拍張浚的肩膀,說一定會研究一下,給張浚一個可以執掌此番戰事的職位,讓張浚可以運籌帷幄,為大宋取得一勝。
張浚大喜過望,立刻謝恩,然后離開了皇宮。
趙構的宮闈里向來沒什么私密的事情可以“隱藏”。
沒一會兒,趙構和張浚之間的對話內容就傳了出去,有些人就開始傳播與之相關的消息。
比如趙構和張浚談得非常開心,要重用張浚,張浚重新被寵幸,即將出任宰相或者參知政事,亦或是樞密使,乃至于平章軍國重事這一類真正的要緊權力職位。
千言萬語反正就是一句話。
張浚回來了。
這個消息傳出來,有人歡喜有人憂,而且歡喜的人少,憂的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