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也只是個過場。
小城里的葬禮更是如此。
待到棺材鋪的伙計走了之后,陸逍遙和楊休留下來給大陳燒去一二紙錢。
雖然法事的時候已經燒過許多了,但這一疊紙錢是他們二人自己的。按理來說,法事時需要親屬陪伴,并由親屬燒紙行禮,小陳不在,就全由陸逍遙和楊休代行了。
“楊兄,平陽府那邊究竟斗到哪樣了?”
燒紙的時候,陸逍遙冷不丁地忽然開口。
楊休愣了下,手里的紙錢都差點一堆給下去了。
這是…還不信任我…楊休嘆口氣:“并非如此,但府尹和總兵過招,那是神仙打架,在下不過一三品小兵,還想多活幾年而已。”
陸逍遙不置可否。
兩人配合默契地你一下我一下地將紙錢投入火堆。
伴著裊裊青煙,紙灰搖搖而上,仿佛被逝者帶去另一個世界。
陸逍遙忽然有些感慨:“我們不過都是小人物罷了,都將埋入這一抔黃土之中。”
許是周圍靜下來后,哀傷的氣氛才迸發出來,楊休也被這情景感染了心境,不知不覺變得愈發沉默。
陸逍遙忽然想起前世收拾時找到的某個小冊,上面有句他頗為喜歡的一句詩:“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聞言,楊休愣了下:“好詩,可還有下句?”
陸逍遙搖頭。
兩人不再說話,沉默地將紙錢燒完。
而后,兩人也不在外耽擱,直直往回走去。
“楊兄可曾去過京城?”
“大人何故有此問?”
陸逍遙一邊走著,一邊看向路邊的野草:“聽你口音,中間有著些許北方的味道。”
“大人靈敏。”楊休微微拱拱手,“在下年少便是長在京城的。”
“為何現在到了平陽府?”
“大人有所不知…大人若是想聽故事的話,在下愿意知無不言。”
陸逍遙沒有回答。
楊休權當他是默認了,自顧自地開始講來:
大齊的京兆尹府有人口三百多萬。
幾乎是整個大齊人口的五分之一。
城市繁華,人口戶籍以達官顯貴和平民百姓為主,這里的平民百姓不包括將士和商販。按理來說,尤其繁華的地方在封建社會里會變得相對安全。
尤其是有修煉者的封建社會。
可實際上卻是不然。
表面上的繁華愈盛,底下藏著的東西就越陰暗,這一點,出生在京城的楊休深有體會。
幼時的他,常常游戲街頭,家中并不是什么安康之家,母親每天得去外面給官老爺家作繡,父親則是一個底層的小兵,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這種家庭狀況,陸逍遙一聽便知道,若是稍微有一點挫折和災禍,對家庭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種情況無論前世還是現在,都是如此。
也許是日子太久了,心境就淡了,又或許是將心中的感情深深埋藏,不敢回憶,總之,楊休在講述故事的時候,語氣平靜如水,就像是不得不這般做似的:
“…在我九歲那年,家父所在的營帳出了大事,我已經記不得那百夫長姓甚名誰了,只知道那人貪了銀子后,為了躲避上面的問責,就將一切罪責扣在我爹的頭上,而我爹…
他答應了。”
陸逍遙眨了眨眼睛:“許了什么好處?”
“活著。”
“活著?”
“活著。”楊休無比認真地回答。
倆人突然安靜下來,楊休不再講述,陸逍遙也沒有詢問。
后面的故事,他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無非是孤苦柔弱的婦人,帶著幼童一路流浪的老套劇情。這中間可能還發生了些許叫人不愉快的故事,陸逍遙沒敢去想,因為他不知道楊休是不是不敢說。
半晌后,走入小城一條頗為繁華的街頭,兩人看著路上的來往行人,心中各有所思。
“其實,我無非只是個想安穩活下來的人。”楊休突然開口道。
安穩活下來會跑來找我?陸逍遙心笑臉不動地回應道:“你該去找個遠離塵囂的地方好好住下,何必要卷進風暴之中。”
兩人都不是傻子。
一個懷疑得有理由,另一個被懷疑得也有理由。
只是被懷疑的那個的理由,太過叫懷疑的懷疑了。
楊休便長吐一口濁氣,認真地看向陸逍遙,解釋道:“我將那百夫長給殺了。”
“嗯?”
陸逍遙突兀地停下腳步,吃驚地看著他。
這可不是什么老套的劇情…不對,你一九歲孩童如何殺得了一百夫長…陸逍遙滿臉的懷疑。
“那百夫長事后給了我們家一筆銀子,用來打發我們…”楊休抬頭看了眼萬里無云的天空,“我從母親那兒把銀子給偷出來,找了個江湖人做了筆交易。”
用敵人的錢買敵人的命,哥們,這操作六六六啊…陸逍遙佯裝不解地問道:“銀子都花了,你爹豈不白死了?”
“我說過了,那百夫長許我們活著。”
楊休停下腳步,看著陸逍遙。
“活著不是一件好事?”
“活著是一件好事…可我不想活著。”
陸逍遙剎那間,從楊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憤怒。
“可你現在不是活下來了嗎?”
“沒錯,我活下來了。”
楊休又開始前進,陸逍遙便跟在他身旁。
兩人漸漸離了這街道,重新轉入一條相對偏僻的道路,這條街上人倒是沒幾個,與之前那條相比,顯得格外冷清、格格不入。
“沒了錢,京城又待不下去,母親便帶著我遠走高飛。”楊休又開始講述故事,“可沒有銀子如何能走得掉…”
說到著,楊休徹底沉默下來。
陸逍遙心情不是很好,許是被他的故事感染到了,有許是楊休的語氣始終很平靜,反而叫人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憤怒。
兩人走到旅館。
楊休很自覺地去接替二狗的工作,一屁股坐到馬車上優哉游哉地躺下。
陸逍遙在門口停下了腳步,朝他看去,注視了足足半刻,才轉身進門。
“我想往上爬,因為我面對的是山峰,我太弱小了,凡人之軀如何能對抗一座大山?”
“或許你會覺得我很急切,又或許你會覺得我這番行為很突兀,但我是真心投靠你的。”
這是楊休在回到旅館前,最后同陸逍遙說的話。
我不想活著,因為這人間沒有值得留戀的。
活著是一件好事,因為我還能去做我想做的事。
一個正常悲慘的人兒。
這是陸逍遙心底對楊休的側寫。
現在看來,楊休反倒是最值得我信賴的人了,呵…陸逍遙如此想著。
因為他一進旅館房間的門,就撞見了數著他銀子的老楊,還有在一旁吃著好酒好菜的小陳。
別問我為什么知道那銀子是我的,我是不會承認我記得我兜里銀子的印痕…陸逍遙皮笑肉不笑地走進去。
老楊瞥了一眼,輕哼一聲繼續光明正大地數著銀子。
技術高超了,我都沒發現了…陸逍遙將目光轉向滿嘴油膩的小陳。
后者壓根連頭都不抬一下,自顧自地努力吃著。
不用想,這絕對是我的銀子買的…算了,大陳剛安葬,我還是對小陳好點…陸逍遙嘆口氣,進來坐下:
“大陳已經安息,位置就在城外二里地,東面的一棵老樹前,堆了個墳堆,很好辨認的。”
他這話是說給小陳聽的。
后者吃著東西,聽到這話,突兀地停頓下,然后什么也沒說,繼續吃著。
陸逍遙分辨不出來對方是故意的,還是真是為了壓制內心的悲傷。
要么是大悲,要么就是無情。
大小陳和我的關系其實算不得太好…總將別人往壞處想這可能是我主觀意識造成的…但大陳的的確確因我而死,小陳心底肯定是有怨氣的…陸逍遙一邊喝茶,一邊在心里打起算盤。
老楊和小陳都是因我許給他們的利益才跟我一起的,這利益首先得有命來消受…陸逍遙突然有些牙疼自己為何之前沒有告知老楊,自己為何篤定對方不會派追兵的。
若是叫他們知道了自己和府尹,還有總兵,之間互相斗法的話,這些人鐵定離我而去,所以這事說不得…這就給我們的關系造成了不可逆的嫌隙,老楊會以為我對他們有所保留,這一點從小陳醒來時候的談話就可以知道…
陸逍遙細細琢磨著如何磨一磨“好兄弟”之間的感情,好歹得等他到了京城才行,他可不想在路上真成“逍遙”了。
“老楊,今日咱們好好休息,不如買些酒來吃喝一頓,為大陳,也為我們自己。”
陸逍遙一邊說著,一邊擲出一袋銀子。
這小子打著什么算盤…老楊熟練地接下:“行!我這就去叫些好酒好菜來,咱們今夜不醉不眠!”
聽到“酒”字,陸逍遙注意到,小陳的眉頭明顯地動了動,但很快就恢復如初,仍然自顧自地啃著雞腿。
但愿這樣有用吧…陸逍遙暗暗嘆口氣。
在陸逍遙準備吃香喝辣時,師爺和一眾差役正在府衙內與自己的胃做斗爭。
“我…我受不…嘔…”
“哎!你他媽要吐就出去吐啊!別往我…嘔…”
“我、我也不…嘔…”
“嘔…”
本就令人窒息的味道中,又新添一股“清香”,饒是二品儒道的師爺,此時也差點破功,連忙喂給自己兩粒紅丸后,臉色才稍稍好了些。
“都散開,別聚在一起了!”
師爺捏著鼻子揮手驅散差役。
地上躺著五具尸體,還有三個人頭,腐臭的氣息簡直叫人欲罷不能。
這還是在府衙院子里放著了,根本不敢抬到停尸間去,因為上一任殺千刀的黑心府尹,為了節約銀子,就縮減了府衙修建的工銀,將停尸間修在了柴房旁,再旁邊便是灶房…
奪人口食就是奪人性命,很多差役都是吃著府衙這一口免費的官糧,所以尸體就給擺在了這府衙的院子里。
偏偏尸體到了這開闊之地后,就變得無法無天,肆無忌憚地散播它的奧妙。一個差役阪依后,就是下一個,然后又一個…嘔吐出來的味道又與尸臭混在一起,愈發叫人神魂顛倒,再這樣下去,還不等尸體檢驗完,整個府衙就要升天了。
師爺見外圍的差役還想滿足他們的好奇心,頓時怒吼道:“都給老子滾!該干嘛干嘛去,小心老子扣你們的銀子!”
差役們這才悻悻而去。
師爺長吐一口濁氣,目光回到尸體上面,開始了他的工作:
“朱萬福的人頭…這個…和這具尸體…”
師爺小心翼翼地將尸體拼接到一起,觀察脖子的傷口。
脖子的傷口與尸體的傷口不是一樣的…師爺伸手仔細摸了摸…造成朱萬福身上傷口的兇器明顯要短得多,與砍頭的不是同一把兇器。
師爺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將目光轉向旁邊的兩具尸體。
這女子和這道士的尸體…傷口是一樣的!
殺死二人的兇器和砍下朱萬福頭顱的兇器竟是同一把?
師爺覺得自己腦子有點昏了。此案復雜程度在慢慢顯現出來,雖然五具尸體都在這里了,但這若是想理清這些人是如何死的,又為何會死,簡直是一項大工程。
這五具尸體…不對,現在只有一頭對上了,說明還有兩具尸體…那其余的尸體和頭又在何處?
會是兇手帶走了?
兇手會是誰?
師爺招來仍在旁邊留下湊熱鬧的一名差役:“趁著天還沒黑…你去取筆墨來,我書一份告示,你立刻貼到城門四處和集市上。”
差役點頭。
這時,縣令老爺從大堂走出來,不敢靠得太近,一只手死死捏著自己的鼻子,滿臉愁容地問道:
“師爺喲,竟然發生了這等大案,這該如何是好唉!”
你不說話最好…師爺起身拱手:“老爺且將心放在肚子里,下官定會全力以赴。”
“哎喲,天殺的混蕩賊人,犯下這潑天兇事,叫我這小小縣令如何才好…此案明日定會傳播出去,我們小城離府城又不遠,府尹大人若是知道了…哎喲,這該如何是好唉…”
縣令越說越像是在自言自語,早已習慣這一切的師爺拱了拱手,沒再理會他。
不多時,差役取來筆墨,師爺快速地寫下大段文字:
“切記,找幾個兄弟一齊辛苦下,將這告示貼上去,越快越好!”
待差役慌慌張張跑開后,師爺又安慰了縣老爺幾句,好說歹說才將對方“哄”回大堂。
于此同時。
府衙外圍觀的人群中,混進了一名滿臉不安的腳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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