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淙淙,茶香裊裊,亭臺樓閣藏于方寸,文墨詩聯懸作屏風。
輕風徐來,嘩嘩作響。
六人圍攏而坐,夏侯淳環視一周,疑竇暗生。
柳喻在此雖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但也算情理之中,不過楊忠居然也在?
自家這位名義上的‘三舅’可了不得,不僅曾以‘宏謀遠慮堪任將帥科’直入兵部司,文韜武略堪稱首選。
而且作為母后娘家人,深得靖帝信任,初授兵部司職后,便調入羽林軍,短短數年便坐上右統領之位。
先前說過,這個位置陳玄離坐過、楊忠坐過,還有其余大靖青壯都坐過,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靖帝親信。
然而,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選擇效忠他老子也就罷了,可為何非要跟小爺作對,還是叛變!
既有如此前科,那就別怪小爺不信任你了。
似乎察覺到夏侯淳心中戒備,楊忠苦笑,稍作沉吟后,問道:“殿下可知卑職為何會背叛殿下,而今又現身此地?”
夏侯淳淡聲道:“離都之前,曾有麾下告知,楊統領貌似越獄逃走,還殺了衛侍郎。”
他看了一眼面容平靜的衛伯玉,忽然輕嘆道:“現在整個太康城都將衛大人之死怪罪在本宮頭上,未曾料到衛大人居然‘死而復生’了。”
衛伯玉微微一笑,“讓殿下蒙受不白之冤,是伯玉的不是,殿下若要降罪,悉聽尊便。”
喲呵,還挺得勁了哈。
心中嘿然一聲,夏侯淳臉上卻露出苦笑,擺手道:“衛侍郎言重了,本宮并非怪罪,不管如何,衛大人無恙便好。”
旁側楊忠忽然單膝跪地,沉聲道:“卑職有罪,還請殿下責罰。”
場中之人面面相覷,柳喻偷偷看向夏侯淳,方儲悄然瞇眼,衛伯玉垂眼低斂,不再多言。
沉默少許后,夏侯淳負袖在后,深深凝視了楊忠半晌。
不知過去多久,他方才緩緩言道:“可是他授意的?”
夏侯淳不傻,之前未曾轉過來,乃是當局者迷,而今從太康泥淖中脫身,回首復盤‘太子謀逆案’,自然能從那些蛛絲馬跡中窺出不對勁。
思前想后,他方才似有所悟,他懷疑‘太子夏侯淳’被靖帝下套了。
也就是常言說的‘釣魚執法’!
他的‘被謀逆’,讓他喪失了太子黨羽,也讓自家與蕭妃徹底決裂,更讓蕭黨、皇黨之爭拖至明面上,這既是陽謀,也是陰計。
他心中恨恨,難怪那老家伙敢如此放心大膽地前往天都峰,原來早有準備啊。
說不定張相與蕭黨對立也在其掌控之中。
只是希望老頭子別低估了玄宗的實力就好。
否則便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腦中略過千般思緒,實則不過幾個念頭,他輕嘆一聲后,扶起楊忠,誠懇地道:“三舅你這是折煞侄兒了,其實從那日開始,我便知道前因后果了。”
他語氣一頓,坦然道:“我本以為他會犧牲掉你們,但而今看你們無恙,本宮便放心了。”
給老頭子上一次眼藥,不管有沒有用,先上了再說。
楊忠羞慚低頭,一副難以見人的模樣。
夏侯淳寬慰了一句:“既是一場誤會,楊統領也不必在記掛在心,此事早已翻篇了。”
楊忠神色一緩,心悅誠服地道:“殿下胸懷四海,足以承載九洲也。”
再次重歸于好,亭中氣氛緩和,其樂融融。
一番寒暄之后,話題自然也聊到夏侯淳北上之事。
“殿下北上,不知可有鎮撫良策?”方儲抬眼看來,開口問道。
余者目光看來,夏侯淳稍作沉吟后,回道:“不瞞諸位,鎮撫幽燕看似是張相提議,實則是本宮謀劃。”
他抬眼看向方儲,坦然道:“不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中樞有變,本宮這太子之位也會岌岌可危。”
緘默抿嘴的衛伯玉眼神一冷,寒聲道:“國朝無人,竟使道奴逞兇。”
毗鄰而坐的柳喻面容方正,緩聲道:“殿下不必憂心朝局,而今三省大權復歸尚書,除去門下尚可反駁奏疏外,中書蕭相已沉默多日,未曾吠聲亂咬。”
夏侯淳側目一觀,只見這位站如松坐如鐘,相貌端正大氣,氣勢堂皇坦蕩,聲音渾厚卻也字正腔圓,太康口音稍濃,儼然關中人士。
這位在‘勸諫’靖帝收斂私欲之前,便曾上書精兵間政,奈何朝政積重難返,幾近病入膏肓,已非革故鼎新而不能再生,靖帝也只能暗自喟嘆,徒之奈何。
三番兩次挑釁中樞,惹惱靖帝與蕭后,終于于旬月前被貶河南道,因其先走一步,且以水路南下,竟比夏侯淳等人腳程快上三分。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江南路三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大靖雖有隱患,但他并未放棄,因為靖帝還在,太子尚存!
國朝有張相牽制蕭黨,地方則有他們這些忠臣良將巡狩一方,必然重蹈前燕覆轍。
夏侯淳稍作沉吟后,頷首道:“大靖之病,在于玄宗,而非區區奸臣國賊。而蕭黨倚仗除了玄宗外,還有一大援手!”
他目光一偏,落在楊忠身上,輕聲道:“三舅可知此援手是誰?”
楊忠微微皺眉,衛伯玉挑眉道:“殿下是指北蠻子?”
方儲端起紫砂壺,滾燙清泉水傾瀉而下,杯中烏龍茶葉隨波逐流,在杯中肆意翻滾,如同官場般,上下浮沉,周而復始,旋轉不定。
他笑道:“此名車云茶,外形似條,圓緊光直,銀綠隱翠,葉底嫩綠勻整,一芽一葉。香氣如新,沁人心肺。”
初洗之后,他再將燙水氣倒入,一抹疑似發酵的清茶縈繞,令場中諸人眉頭輕挑,下意識嗅入。
奉茶之后,方儲徐徐言道:“云霄南下乃是必然,只分早晚,這也是朝野共識,但如何應對,卻值得深究。”
給衛伯玉遞上一杯后,他舒出口氣,悠聲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急,更不能慢,須松弛有度、步步為營,操之心切恐會得不償失。”
他笑了笑:“道門看似樹大根深,實則只要斬斷其源頭,彼等便會樹倒猢猻散,不足為慮。不過這一切都需要慢刀子鈍肉,溫水煮青蛙,否則突然下一劑猛藥,任誰都會狗急跳墻的。”
他看向夏侯淳,含笑道:“這不正是殿下曾經的計策么。”
衛伯玉垂目凝視茶葉,目光潛入茶水之中,幽幽地神色似要勾起茶杯中那雙冷淡瞳孔,他抬眼看向方儲:
“此一時彼一時,都火燒眉毛了,還想著徐徐圖之,莫非還要等亡國了再來考慮么?”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楊忠擺手阻止,看向夏侯淳問道:“依殿下方才之意,莫非萬寧宮那位的外援便是云霄國?”
夏侯淳品茗細嗅,放下茶杯后,“不錯!”
他沉聲道:“云霄皇族世代以中原主人自居,彼等與我大靖也不僅僅只是耕牧文明之爭,還是諸國不斷膨脹的利益之爭。
故而,兩國必有一戰,而這一戰,來的晚不如來的早,而且與其由彼等主導,不如由我等化被動為主動,一舉拿下河西以北,御敵于國外之外!”
奉茶的方儲搖頭道:“我以為目前仍須以分化拉攏為主,而非正面對上整個云霄。”
他語氣一頓,看著夏侯淳,凝聲道:“而今陛下前往天都峰,大靖上下堪稱六神無主,而忠于大靖之人很快便會在道奴猛烈攻勢下舉手投降,緊靠我等陣營之人也很快便會土崩瓦解。”
他深吸口氣,沉聲道:“故而我們需要修生養息,需要喘口氣,萬萬不能與云霄正面對上!”
他補充了一句:“至少不是現在對上。”
夏侯淳沉凝不語,方儲如此抗拒與云霄敵對,必然不是其一家之想,其人代表的可能便是在整個大靖內絕大多數反戰聯盟。
這是分歧,也是政見不同,更是一種對于大靖內亂在即,疑似面臨分裂的妥協。
而夏侯淳也意識到了,這些人在此并非是給他助力,至少不會毫無保留的給他兵馬糧草。
環視一周,方儲婉拒,衛伯玉主張攘外必先安內,先把道奴鏟除了再說,那么楊忠呢?
待見太子視線掃來,楊忠沉默少許后,緩緩言道:“我與諸位不同,我以為殿下當借助云霄南下之機,挾軍南下,駐軍太康!”
咕咚一聲,正要提壺的方儲直接將撞翻了茶杯紫壺,撒了一地。
衛伯玉陡然瞪目,死死地看向楊忠,寒聲道:“怎么,去年謀逆未成,楊大統領莫非還想殿下來個馬踏太康不成?”
這個話題太大了,讓夏侯淳都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他如同牛嚼牡丹似的,咕嚕咕嚕灌了三杯清茶后,潤了潤嗓子,擺手止住場中爭吵局面,對著楊忠無奈道:
“三舅這話可不能亂說,本宮今次前往幽燕,一來名正言順,奉了中樞之命鎮撫地方;二來也是協助三州諸府疏離地方軍政,可不敢再說方才話語了。”
楊忠瞥了一眼夏侯淳,似乎飽含深意,不置可否。
不管別人如何,夏侯淳這個‘一心從良’的心算是從未改變。
挾軍南下,兵叩太康,這不是謀逆又是什么?莫非還想來個二進宮不成?
瞧著夏侯淳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幽燕子民,可實際上東宮這位北上目標他們早已心知肚明,不是兵馬又是什么?
衛伯玉心中冷笑,扯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還都不過是為了兵諫打掩護。
最后還是方儲和了稀泥,安撫兩方后,再次問道:“正如殿下所言,意欲御敵于國門之外,便要四方軍政協助,不知殿下可有準備?”
想要殺敵,人馬與糧草怎么來,作戰方略可有籌劃,諸多問題,亟待解決。
夏侯淳看著他們,微微一笑:“這正是本宮前來拜會方大人的原因。”
他立身而起,朝著方儲俯身一拜:“夏侯胸無點墨,腹內空空,今次前來,便是想向方大人請教御敵之策。”
方儲臉色稍緩,扶起夏侯淳,“太子言重了。”
這位洛陽令當年雖是以‘賢良方正’的制科聞名,但卻少有人知道,此人曾以‘經邦治國’之才入主‘探花’。
堪稱博學多才,文武雙全,不在‘太康八駿’之下。
而且更令夏侯淳看重的是,此人還是那位現任南康軍主將方秋崖的庶弟!
稍加斟酌后,方儲緩緩言道:“殿下北上御敵,首當要沖的便是邊塞防御!”
“而今我大靖邊境雖有構建防線,但奈何權責分散,互不統屬,以致讓云霄探馬屢屢越境,故而如何將賊蠻阻遏于邊境之外,便是重中之重。”
旁側幾人也不是不知兵,衛伯玉便冷哼道:“這話說的好聽,可邊境狹長宏闊,僅靠戍邊士卒,如何能使萬里邊塞丁點不漏?何況邊鎮地勢孤懸,少有人跡,怎能做到萬無一失?”
方儲擺手道:“不然,正因為邊鎮孤懸于塞外,且其地水草綠地零星分布,膏肥豐饒,我等可筑城以斷虜道,還能給肅朔諸州的墩堡戍寨等補給供養,形成抵御北蠻的橋頭堡。”
夏侯淳并非軍事小白,微微皺眉地言道:“建城不是小事,更非易事,緊靠幽燕之地,恐怕無法構建出抵御云霄鐵蹄的龐大邊塞城。”
方儲瞥了他一眼,淡聲道:“我大靖庇護南楚遺民多年,他們不該表示表示么?還有前燕余孽久居燕荊,與地方勢力勾連日久,若不連根拔起,日后恐成糜爛之地。”
夏侯淳撫掌一笑,寬慰地道:“如此,筑城錢糧已足近半。”
衛伯玉目光一閃,森然一笑,滿臉寒霜,殺氣騰騰地道:“幽燕之地遠離天都峰,道觀遍及三州百郡,搜刮的民脂民膏數不勝數,若不今早鏟除,再小的疥蘚之疾也會拖成心腹大患。”
夏侯淳心中一樂,這個衛侍郎還真是一把‘滅道之刃’吶。
旁側楊忠忽然言道:“而今陛下親上天都峰,牽制住了絕大部分道門勢力,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夏侯淳輕輕點頭,他明白了,這位果然是老頭子留下的后手,“如此一來,錢糧已足,勉強算是后顧無虞。”
方儲稍稍沉吟后,繼續言道:“另外,我大靖可擇近水之地,修筑月城并占據水頭,使云霄鐵騎不得以南下飲馬。
且在月城觀樓之外,不斷鑄造城郭以圈地,步步蠶食,直至修到云霄國都!”
夏侯淳展顏一笑:“毀草地以復耕,鑄城廓以擴邊,行斬草除根之計,此舉堪稱釜底抽薪,倘若果真施行,云霄之敵已然無憂也。”
緘默不語的柳喻抬眼,給夏侯淳潑了一盆冷水:“不過在做這些的前提下,殿下還需一只支征善戰的大軍。”
方儲輕笑一聲,輕輕頷首,幽聲道:“而且還要聽話。”
重頭戲,來了。
夏侯淳凝視其人,輕聲道:“那諸位以為,這支軍隊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