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忽開坼,城關阻東嶺。
遂為西峙岳,雄雄鎮秦京。
連天墨灰色,百里聳青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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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末,旭日東升,霞光罩關城,戍卒盔甲披金帶紫,輝光閃耀,青墻灰磚,鮮明至極。
鐵蹄轟隆,打破清晨的靜謐,也驚醒了沉睡中的潼關。
吊橋緩緩放下,古銅色城門咔咔作響,千騎營奔掠而出。
陣勢鋪開,留中過道,白馬裹挾眾將呼嘯而過。
城門樓上丁仲因率領潼關上下,捶胸肅立,凝視著徐徐如林的千騎營身影消失在天邊。
眾人如釋重負,悄然松了口氣。
先殺潼關令宗鎮,再以‘阻遏太子北上’之罪控告戍將丁仲因,呈于中書省,最后征召‘卑臣’翁伯英為客卿,一同北上鎮撫幽燕。
這位太子殿下的鐵腕手段,可謂讓人心驚肉跳,一連串兔起鶻落的動作堪稱雷厲風行,與傳聞的‘怯懦皇儲’簡直是天壤之別。
不少人瞅了瞅內城方向,相視一眼,盡皆憤憤暗罵,傳謠害死人啊,誰他娘說太子夏侯淳好欺負的?
你站出來,老子打不死你!
清丹境玄修三十年功行說削就削了,絲毫不拖泥帶水,端的狠辣無情。
越過潼關,便算走出關內道,邁入河東地界。
大河自隴右奔流而下,在關中鋪開四五條徑流后,浩浩蕩蕩近乎毫無阻攔的沖入三輔,再完成一個蕩氣回腸的‘幾’字形鬼步舞后,便以一往無前之氣勢沿著呂梁由北殺向南。
如此方才精疲力竭地越過太行山,氣勢一而再再而三的衰竭之后,方才自西向東貫穿了嵩康道。
夏侯淳一行目的乃是東燕道的治州幽州,大致路線便是出三輔,過潼關,跨笠江,渡震澤。
馬嘯人靜,如同急行軍,過了潼關之后,越過洛水,再騎行半日,便見有大河阻路。
馬嘶聲高揚,白袍手中韁繩猛然一拉,馬蹄驀然登高,數十人肅然止步。
夏侯淳回首一觀,人馬皆疲,卻炯炯有神。
唔,除了某個書生外。
只見其臉色泛白,指骨突出,全身緊繃如弓,仿若扣弦待發,儼然瀕臨極限。
“陳統領,今晚便在此扎營吧。”夏侯淳吩咐一聲后,便不再理會,身后諸眾也悄然松了口氣聲。
下馬之后,他行走在輕軟灘涂之上,環視一周,青山夾綠水,江河之中,泥沙俱下,滔滔不絕,洶涌澎湃,上游山勢陡峭,水流湍急,似有蛟龍在翻江倒海。
“此水名喚笠水,也喚笠澤江,乃是大河下支,全長七十余里,最寬可達六十丈,最窄也有十丈。
對面那座俊峰名喚渾洛山,此處河面寬闊,又兼水深難測,其險幾近‘飛鳥不渡,鴻羽難漂’,也就是說咱們這千來號人若無舟船水師,空難以渡江。”一道悠悠聲音自身后傳來。
不用問,自然是‘翁帥’在賣弄學識了。
亦步亦趨地劉文珍斜眼忒了他一眼,搞得好像就你知道似的。
夏侯淳笑道:“翁大人博學多識,無愧‘探花’之名。”
哪料這話被翁伯英視為羞辱,他額上青筋鼓起,老子不就考前放話‘一日賞盡太康妓’么,至于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他心中冷哼,臉上板著臉道:“太子高舉宸寰,拱衛中樞,所結非朱必紫,所識之人更是博通古今、窮究天地,小臣這點微末道行殿下自然是看不上眼。”
話里話外怎么有股窮酸味,還帶著絲絲陰陽怪氣之意?
夏侯淳詫異地回頭,旋即釋然,腦中迸出這位昔日的荒唐行徑,彼時世人盛傳太康‘八駿’,盡皆文韜武略,得其一便可開創‘文治武功’,名垂青史。
而這位忝居其末的翁伯英更是被視為‘最被低估’之人,其威望最低,勢力最淺,卻也是潛力最高。
但正是因為名聲不顯,以至于蹉跎數載歲月,頗似郁郁不得志。
八人中目前仕途最好的乃是‘八駿之首’霍筠,其人以‘書判拔萃’科入駐吏部書令史,一路高歌猛進,三進三出之后,方才坐穩五品吏部郎中之位,掌執流銓,校試銓注,分授流外之官,亦被譽為‘最佳侍郎候選’。
其次便是‘忠心不二’關九思,自起居舍人出道,再借太子夏侯淳之助由幕后走向臺前,擔任侍御史,及至而今踩太子上位的‘給事中’。
八駿雖同屬靖國,卻相隔兩朝三代,其中‘風度翩翩’宋子羽年紀最小,尚未及冠;先帝老臣呂祥最長,已過六旬,邁入暮年;霍筠最具權勢,卻也最為低調。
關九思乘龍而起,風頭正盛,近來在朝堂縱橫捭闔,殺神弒佛,干掉了數尊大佛,堪稱如日中天,被譽為蕭妃‘小馬仔’。
而其將工部侍郎呂祥攆走之后,再次朝‘張黨’開炮。
先后拿下了因數年前上書‘后宮不得干政’的儒林學宮大掌院韋玄成、樞密院副掌院許陵以及宗正寺夏侯濂,可謂‘戰功卓著’,威名赫赫,已然可達到令太康聞其名則色變,見其人當悻然離場的地步。
然而關九思雖因此被蕭妃提升為從四品上的諫議大夫之位,但私下里他也背上了‘兩姓家奴’的罵名,算是敬畏參半吧。
這位翁伯英看似投靠蕭妃日久,但畢竟未曾建功,故而默默無聞,其人眼見踩著太子夏侯淳上位的關九思日益威隆,他自然越發不是滋味。
這不,聽聞太子將過潼關,也準備來個‘為主分憂’,殺掉夏侯淳,為蕭妃永絕后患。
夏侯淳倒是不惱怒,你若有本事,踩著本宮的腦袋上位又如何,說不定我還幫你墊墊腳呢。
可你若本事不濟,或者材質平庸、眼高手低,那沒辦法,我只能將其溺死在雍京河岸了。
眺望山巔,坐南朝北,似有南雁北歸,尋巢覓祖,路徑竟與夏侯淳一致,他輕吟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翁伯英目光閃爍,暗自癟嘴,劉文珍肅然凝神,唯有陳玄離緘默不語。
夏侯淳輕嘆道:“朝中人才濟濟,卻不為我所用,邊疆鋒鏑肆虐、金戈鐵馬,卻只有將卒保家衛國,本宮雖擅黨爭,卻不喜內耗,我靖國大好兒郎若非馬上建功,如何能以威服眾?”
他轉頭看向翁伯英,稍作沉吟后,沉聲道:
“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本宮名義上是被‘中樞’外貶,實則是我連夜恭請張相將我調出太康,自黨爭這灘泥淖中抽身而出。你效命蕭妃多年,卻懷才不遇,不是你不夠優秀,而是無人在意你。”
翁伯英抿嘴不言,太康啥都缺,就是不缺人才。
即便他被譽為‘太康八駿’,戰戰兢兢多年也不過撈個翰林院捧書郎,圣人高興時賞賜個‘棋待詔’,有求必應,不高興就閃一邊去。
所謂的‘才高八斗,他占一籮筐’,在圣人眼中不過閑暇時的調味劑;昔日喧囂塵上的‘翁帥’之譽也隨風而逝,靖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所以他才鋌而走險,前來潼關討口飯吃。
抿嘴片刻后,翁伯英轉頭,瞅了瞅千騎營,與身后吊著的諸葛誕、蘇鬼頭以及劉文珍三人,再面無表情地道:
“殿下想要招攬微臣,這點資本,恐怕還不夠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