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的意思堂溪成明白,經學世家掌握著這個時代最為稀有的經學資源,在察舉制和入太學的制度流程牽引下,這些世代小心翼翼保護著傳經的家族,等于攥著通完仕途的獨有通行證。
這是他們在大漢最重要的籌碼——仕途壟斷。
但是現在,劉琦現在卻要將這些百余年來,被他們小心翼翼保護的珍貴資源放開往民間。
物以稀為貴,
家傳經卷注釋的珍貴,就是在于他它的稀有性和不可復制性,但如今,印刷行業的突然問世,將徹底打斷這些士林家族對已經以及文化的壟斷機制。
堂溪成一邊替楊彪撫胸順氣,一邊道:“楊公,其實你也不用過于生氣,
陛下推廣造紙和工坊,要刊印經學,
那是他的事,我們管不著他…但我們自家代代相傳的經學典釋,咱們就是不拿出來刊印,又能怎樣?陛下他還能逼著我印不成?”
楊彪的臉上露出了苦楚之色:“陛下他現在就是在逼著咱們主動交出來印啊,而且是越快越好,咱們現在若是不印,再過十年二十年之后,你縱然想拿出來印,只怕都沒有人會愿意給你印了啊…唉!”
堂溪成大惑不解:“這,這是為何?楊公此言,恕小侄不甚了然。”
楊彪攥著堂溪成的手,道:“賢侄,你還是太年輕啊,
不及陛下深算,更不及他的狠毒…汝父典公昔日在世之時,與蔡伯喈等共同正定六經文字,
立石碑于太學門外,當時六經碑文當采用何種文體,
古文經學派和今文經學派何等的爭執不下,幾乎都要釀成整個士林界的巨變!”
楊彪所說的事情,是指堂溪成的父親堂溪典,在熹平五年與蔡邕等人共同正定了熹平石經的文字,立于太學之外,供天下士子抄閱。
“那個時候,熹平石經問世,六經石碑最終決定采用了今文體,可謂是一舉奠定了今文體在六經學界的正統地位,如今陛下要刊印經文廣布于世,還設立了什么版稅制度,他先行推廣的就是蔡邕和荊州學派的經學典藏推廣于世,賢侄試想,先行刊印并推廣于世的經文,隨著普及愈廣,則定會為萬人所追捧,并視之為正統經文的代表…當年熹平石經上的經文為天下士子抄閱自讀,越傳越廣,
越傳越正,其他字體的六經,逐漸便都是旁門了,就是這個道理!”
堂溪成苦惱地撓了撓頭:“楊公的意思是,咱們如果不拿經出來印,日后其他的別派經文一旦通過刊印傳播于世,逐漸為天下人所認同,那我們各家學派所藏的經學便會逐漸變成旁門左道…如此,我們還自己留著自己家的經學干什么呢?”
楊彪直了直身子,道:“正是此理,我弘農楊氏世代研習歐陽的《尚書》,然尚書亦分今古之文,咱們的經文不印,他們的經文大行其世,不出幾代人,咱們家族的經文便不會被世人所認同,拿出來也是廢牘罷了。”
堂溪成聞言,聽的冷汗直流。
他猶豫了半晌道:“我們不愿意拿經文出來,想來其他經學之家也不會輕易拿出來印吧?”
楊彪搖了搖頭,道:“若是都不拿出來,倒也就罷了,但只要有一個人拿出來了,那后面跟隨的人就會不知繁幾…蔡邕拿了兩萬四千余卷典藏出來刊印,若是那劉子揚的話是真的,劉琦給他付了那所謂的…什么稅來著?”
“版稅。”
“對,是版稅,想來絕不會少,蔡邕如今是國丈,身份超然,家中又無子嗣,早已與皇家綁成一體,他一心配合陛下,而陛下為了吸引天子士人刊印書卷,必然會給蔡邕大量的版稅,如老夫所料不錯,怕是逾以數億錢都擋不住…你知道,陛下現在可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天下那么多經學士人,可不是各個都有那么長久的眼光的,更何況如今戰亂叢生,生活困苦,很多持經的士子也過的是窮困潦倒,朝不保夕,一旦他們聽說了蔡邕和荊州學派開始印書致富,定然會有人為了生計,也為了揚名而賣書,一旦這個頭開了…”
說到這,楊彪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嗦。
“釜底抽薪啊,陛下這是釜底抽薪啊…若真是如他所言,推廣造紙業和印刷,是早在他入荊州之時就著手準備,但直到今日才拿出來…他這想要推翻祖制的心思,到底是藏匿了多久啊?我們都被他耍了,都被他耍了!”
堂溪成渾身哆嗦,臉色發白,嘴角亦是在來回地抖動著。
少時,卻聽他慢悠悠地道:“既然陛下如此不仁,咱們莫不如換了他。”
“你說什么?”楊彪驚詫地看向堂溪成。
堂溪成沉聲道:“換了他!”
楊彪心中又怎么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原先真的是不想讓劉琦當這個皇帝,但劉琦的擁護者實在是太多,而劉琦每一步的計劃也實在是太過周密,楊彪等人拼盡全力,也沒有辦法阻擋他。
但事到如今,已經是木已成舟,楊彪心中其實已經認了。
他本來已經放棄,已經認了。
但實在是沒有想到,劉琦居然咄咄逼人。
斷個人的退路,楊彪還能惹,但劉琦現在是要斷他們家族的根基。
“事情太大,非同小可,還需細思,容老夫仔細斟酌。”
雖然劉琦已經欺負到了一眾士族門閥的門口了,但楊彪這個人還是比較老成持重的,既沒有快速答應,也沒有不答應。
事情太大,他一定要慎重考慮。
楊彪回府之后,堂溪成便自己向府邸走去。
但到了府門外之后,堂溪成的腦中實在是特別的亂,且心緒不寧。
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出門散步。
堂溪成便裝在雒陽城內漫無目地的瞎轉悠,不知不覺,竟然是來到了北宮門前。
堂溪成斜眼瞥了一眼皇宮,鼻中發出重重地一哼,轉頭就要走。
但走了沒兩步,他卻又轉頭停了下來。
堂溪成望向遠處,卻見一個人正在北宮正門前,跟典韋高聲爭執著。
“典尉,備已經來求見陛下整整三日了,陛下為何就是執意不見備?難道劉備不是陛下的臣子嗎?”
典韋義正言辭道:“太祝令莫要誤會,陛下公事繁忙,因而不曾有時間見太祝令,并非執意不見,太祝令且先回去,待陛下忙完手頭上的事后,過兩日自會派人宣召太祝令。”
劉備又向著典韋央求了半晌,但典韋卻表示自己也沒有辦法。
最終,劉備只能是無奈的告辭準備離去了。
堂溪成在不遠處看著,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本來想走上前去找劉備談兩句。
但邁出兩步之后,他卻又停住了腳步。
低頭思考了一會之后,堂溪成轉身離去了。
但他雖然離去,心中卻記下了這件事。
他打定注意,要仔細的盯著劉備,針對劉備當下的情況好好觀察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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