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今學派的名士,包括高昌、付遣、許肅等許多人在內,聽了劉表推崇鄭玄,心中著實是非常的不服氣,但偏偏他們無可辯駁。
雖然古語有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鄭玄的成就實在是太高了,他師從第五元先學習《京氏易》和《公羊春秋》,在今文派系中打下了底子,隨后又跟張恭祖學習《周官》《古文尚書》等等,更加有古文學家馬融悉心栽培,終究成了通曉古今兩家的當世鴻儒。
雖然今學派的名士們對他的做法并不贊同,但卻也是發自內心的敬佩他的成就。
統一古今,將對立進行融合,鄭玄目下的成就在東漢而言,確實達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高度。
劉表將他搬出來當說辭,也是無人可以辯駁。
見場內眾人不吱聲,劉表遂道:“鄭康成融匯古今,結合古今兩派,自成一脈,為當世經學集大成者,天下無人不佩服,足見古學和今學都有其可取之處,我等身為孔道之后,當秉承先賢之智,不偏不倚,去糟取精,方可使學術大興于世。”
說罷,卻見劉表又道:“如今,由宋公和綦毋公所編制批注的《五經章句后定》《左傳》《太玄經》皆已問世,老夫自思當將這些名著皆列入我荊楚官學的考學范疇,翌日在坐諸公,誰的批注作品可達去粗存精的程度,便也可同仲子先生的大作一樣,被列入我荊楚諸學宮中,供從四方來我荊楚的學子們共讀。”
這一番話,算是將古文和今文日后共同在荊州并軌相結合的事情給落實了。
一時間在,在場的諸多學子中,有大概一般人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場間如同闖入了一群蒼蠅一樣的喧鬧。
劉琦非常理解劉表此刻的心思。
劉表出身正統宗親,又是太學生,其師更是已故司空王暢,可以說是根正苗紅的正統儒生,就肚子中的墨水而言,劉表可算是純正的今學士人。
但如今,他卻提出古文今文相結合,等同于站在了今學士人的對立面,這是為何?
說白了,到了劉表、宋忠、乃至于龐德公這樣的階層,古文今文之爭對于他們而言早就已經不再重要了。
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了經學士人中食物鏈的頂端,眼界與普通的學子和名士大不相同。
他們心中所想的,已經是如何超越先賢,再創新高。
不論是古文學還是今文學,對于他們而言,都是前人的東西,前人算什么?前人都是作古的人,為了他們留下的一堆不知所謂的東西爭來爭去,有意義么?
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取代前人,超越前人。
有基于此,不論是古文學對還是今文學對,對于劉表和宋忠這樣的人來說,都是狗屁…對的,只有他們自己將要立下的學派,而不是替前人的學派爭風吃醋。
如今就形勢來看,今文學的發展已經畸形,各種批注和對批注的批注,已經達到了讓人作嘔的程度。
就拿五經中的《詩經》為例,總共不過三萬九千字,三百多篇詩歌。
但從官學成立以來,多少今文士子對《詩經》進行了無數次的剖析注解,然后后人再對注解進行注解,下一代人對注解的注解進行再注解…
三萬九千字的詩歌,如今在大漢朝各郡,你隨便找一家今文學派,翻一翻各家對《詩經》的注解,要是不到三十九萬字,各家都不好意思出來混。
數萬字的經學治典,用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字去做詮釋,試想劉表想要在經學上做出一番事業,依靠今學肯定做不出什么名堂了,畢竟這些經典已經被詮釋的爛糊了。
想要在經學上繼續開拓一番事業,必須要往還不曾被天下人過于深研的古文方面拓展,只有這樣才能做到超越先賢。
今文學派的名士馬牞急忙起身道:“明公有融合古今之心,實在令我等敬佩,但今學畢竟乃是朝廷正統,想當年雒陽太學以經學為主,何其榮輝,雒陽太學可謂天下經生所歸,數萬士人不遠萬里之路,精廬暫建,嬴糧動有千百,編牒不下萬人,皆專相求于今學,從無旁門參雜。”
劉表眉頭一皺,轉頭看向宋忠。
這話擺明了,就是今文派的人擺下擂臺,準備與己方展開辯論了。
這就是古代的儒林士人,一旦他們所認定的東西被人侵略了,不論對手是誰,別說是劉表,哪怕是皇帝,也要擺下擂臺,對壘辯證一番。
唇舌之功,歷來便是每一名經學士人的必修課。
劉表也是士人,他自然明白對方這這是畫下道道了,但以他的身份卻不能往里面跳。
宋忠深吸口氣,緩緩起身,準備與馬牞辯駁。
其實今文學派會出現過激反應,這一點早就在劉表和宋忠的意料之中。
他們怎么可能會輕易妥協?必然會經歷一場唇槍舌戰。
而劉表身為一方牧守,荊州之主,自然不可能親自下場去與那些儒士們辯駁,這實在有失一方霸主的身份。
而這些出言質疑的今文名士,也都不是等閑之輩,若是派遣小輩,恐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如此看來,若是要與對方辯駁,也只有派遣宋忠出馬了。
但說實話,宋忠畢竟屬于大儒級別的人物,讓他親自出馬和這些今學士人進行唇齒交鋒…實話實話,他有點感覺掉價。
這就好比讓一個單位的一把手親自出去辦理處置員工的午餐盒飯加餐的問題一樣…他倒是可以去,問題是有才大材小用。
辦公室主任是干什么吃的?
可惜,眼下宋忠這邊沒有合適的辦公室主任。
宋忠輕咳一聲,一甩袍袖,剛要起身,卻聽旁邊一個聲音突然道:“君此言差矣。”
宋忠轉過頭,卻見出言者乃是劉琦。
宋忠先是皺了皺眉,卻見劉琦沖著自己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宋忠也是精細之人,自然明白劉琦笑容中的深意是在告訴他:殺雞焉用牛刀,交給我便是。
宋忠心下一暖,隨即又做下了。
劉琦目視馬牞,道:“閣下適才言雒陽官學,引人不遠萬里前往求之,這話是正理,但卻不在于求學,學子入雒陽,乃是為了求仕途,這與以今學作為官學行與不行,完全不是一事。”
馬牞皺眉看向劉琦,言道:“閣下是?”
他入荊州之時,劉琦遠在漢中,故而不識。
“山陽郡劉琦,現任大漢鎮西將軍,益州牧,高平縣侯。”劉琦字正圓腔的報出家門。
頓時,滿場皆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劉琦的身上。
他就是劉琦!
那個年方雙十,就已經可以位居兩千石高位的劉伯瑜!?
一時間,場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紛紛落在了劉琦的身上。
在這一眾年輕學子的心中,劉琦這個名字,可謂是傳奇呀。
二十多歲,便坐上了大漢朝權力的頂峰,兩千石的秩俸,名揚天下,拜將封侯…怕是除了霍去病之外,大漢朝成立至今,再無人在這個年紀超越他的成就吧?馬牞先是一愣,然后隨即調整精神精神,拱手道:“原來是君侯,失敬失敬,君侯何等身份,在下真好與君侯相爭?”
劉琦亦是站起身來,以學子的身份向著馬牞作揖,道:“久聞馬公乃是幽州大儒,聲名布于河北,今日得蒙一見,實乃劉琦之幸,今日這學宮之內,咱們都是孔圣弟子,學經之人,大可不必拘泥于官職,暢所欲言即可。”
馬牞聞言笑了。
他要的就是劉琦當眾說這句話。
“君侯謬贊,馬某不敢當…適才君侯所言,在馬某看來,并不切實,且有抹黑天下士子之意,天下士子學經,乃是為承前啟后,又豈是貪圖官位名祿,君侯此言實有不妥之處。”
劉琦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幽州名儒居然在話里給自己下套。
明里暗里的,指責自己瞧不起天下士子,言自己指責天下士人都是愛慕虛名和官位的虛偽之徒,這是想要讓自己引起公憤。
這是想給自己引雷啊,夠損的。
不過也無所謂,對方若是連這點本事也沒有,怕也就當不上幽州的名士了,那他也劉不夠資格讓劉琦親自出馬對付他。
說罷,并見劉琦轉頭看向場間的那些學子,高聲道:“馬公說了,你們這些人今后只要是相當官的,都是抹黑士人聲名,誰想入仕誰便是抹黑了士族臉面,要不得、著實是要不得。”
說到這,卻見劉琦頓了頓,笑道:“你們,有想入仕的么?”
馬牞氣的臉都白了。
士人之間,彼此唇槍舌張,都講究一個章法,設套也都是暗套,但像是劉琦這樣,當眾把暗套扒開,還赤裸裸的向旁邊的人詢問的,他還真就是沒見過。
這是擺明了讓他下不來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