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忠這個人劉琦沒見過,只知道他是聲名響徹各州的大儒,聲望之隆幾不在北方的鄭玄之下。
宋忠來了荊州也快三年多了,但今時今日,劉琦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正因為是第一次見到他,所以劉琦對他不是很熟悉,對他平日里的行為和狀態不好加以評判。
但劉琦熟悉劉表。
依照劉琦對劉表的了解,就算是今天這些名士和士子在劉表面前所談的東西,并不符合劉表的品位,但劉表也絕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的,畢竟他的名聲在那里擺著,以他愛惜羽毛的性格而言,即使再厭煩絕不會讓人看出他此刻的心理狀態,畢竟這個地方士子云集。
有基于此,劉琦便能根據劉表的表情,大概推斷出了劉表的想法和心理狀態。
今日這場幾乎集中了荊州全部有名氣的學子的盛會,似乎并不像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簡單。
而宋忠的《五經章句后定》據說亦已經出爐,劉琦猜這對劉表而言或許是個契機。
雖然沒有見過,但劉琦也聽說過,宋忠的《五經章句后定》代表的乃是以古文經學為主體的,但《五經章句后定》的成書中間,數年來一直有劉表參與其中…
如此再看劉表的表現,劉琦心中大概有數了。
不是僅僅論經這么簡單,想來劉表是想借著今日這局,在荊州劃定一個新經學的思想流派。
劉表一生致力于做學,同時又有名士的聲望,他在山陽一郡被稱之為八俊、八顧、八交亦或是八友,但若是上升到全國,他的聲名確是被定格在八及這個層面上。
八俊八顧是山陽郡地區層面上的,但卻不能拿到全國層面上來說。
這就有點類似于后世區級獎項和省級、國家級獎項的區別。
劉表在大漢朝黨錮名士中排名靠后,‘八及’只能‘導人追宗’,自身的德行修養尚不足以形成流傳后世的楷模,無法與劉表的老師王暢等人相提并論。
所以,劉表想要在名士身份上更上一層樓,就只能在學術立派上有所成就,才可以流芳千古。
如今太學不在,朝綱初穩,劉協和王允等人連供養軍隊、正常運轉朝廷、重新劃定各項機構官署這些最基本的事情還沒有搞定,一時半刻壓根就不會想到興學。
官方不興學,也就是說眼下整個大漢朝的文化圈,等同沒有部編版的教材教輔,那地方就可以任意施為了。
如今的北方,大儒鄭玄以古文經學為主,兼采今文經學,編注儒家經典,門下弟子不計其數,聲名大噪,足可稱為當時楷模。
鄭學的問世,又如何令劉表和宋忠等人不眼饞呢?
將心比心,劉琦才逐漸想明白他們是要干什么了。
包括這些從北地來此的今文學派的名士在劉表面前直諫有關他劉琦的事情,劉表也不正面予以否定…直到現在劉琦才明白了他爹的深意。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這是老劉頭給這些北地士子設下的局。
劉琦心中暗笑,心道我這個爹啊…他若是能把用在治學要名聲上的這份勁頭用在治世治軍上,怕是未必輸給袁紹、曹操之流。
北地名士之中,以今文學派的高昌、付遣、董莜、許肅、馬牞等為首的十七位名士高談闊論,各抒自家學派的經學注解之優勢后,場中的一眾學子連連稱好,贊賞之聲雷動。
此時此刻,這場論經的氣氛竟是達到了一個小高潮。
就在這個時候,卻見劉表站了起來,頗有威嚴的環視了一下滿場眾人。
劉表起身之后,在場的那些歡呼和稱贊之聲便立刻小了,隨之最后消失不見。
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了劉表身上。
劉表環顧在場中人,緩緩開口道:“適才諸公所論,皆為高論,今日在場諸郡,皆通曉古今、深精經學之人,所言之精妙實令老夫大開眼界…今日時辰尚早,老夫有一件寶物,想請在場諸君一閱,不知諸位可有興趣?”
劉表要大家看的東西,大家自然是無有不從,紛紛響應。
“好,來人!”
隨著劉表的呼喝,便見有侍從將大一盤一大托盤的簡牘端了上來,放置在場中。
赫赫然的便是已經完成的《五經章句后定》。
隨后,劉表派手下一名嗓門奇大,聲音洪亮的侍從,開始為在場眾人朗讀《五經章句后定》的第一篇,并將托盤中剩余的那些簡牘分發給在場所有的士子,讓他們往來傳閱。
這一下子,場內便如同炸廟了一般。
“如何還會有《左傳》?”
“這是宋公所批注的《周易經》?”
“竟然還有《世本注》呢!”
這些被批注的經學典籍雖多,但毫無疑問,這當中最為在場中人所重視的,毫無疑問就是那套被宋忠批注過的《左傳》。
《左傳》之書的批注,在諸多今文士子的概念中,幾乎是不可容忍的。
大漢獨尊儒術后,孔圣人的地位變的至高無上,孔子之道便是士族們的研究重點,而孔子弟子以及其門人世代相傳至漢武帝時的經學以及經說,便是今文經…而后來,從民間或是中秘府以及孔子舊宅得到的先秦古文所寫的經傳,則是古文經。
古文經中,《易經》《詩經》《尚書》《論語》等與今文經大同小異,稍稍有些差距倒也并無大礙,但《左傳》《周禮》這兩套,是今文經中所沒有的。
包含《左傳》《周禮》的這批古文經是一百多年前由漢朝名士劉歆發現的,而今文學派為了保證今文對儒學的壟斷,不讓資源外流,便稱《左傳》等這些今文經中沒有的讀本,《左傳》這套古籍乃是劉歆一手偽造的。
古文派自然不承認這一點,因而兩派的爭執,便就此開始。
可以說,對《左傳》的承認與否,是對古文和今文派傾向的一個重大標志。
如今劉表當眾將這個標志拋了出來…這些從北地而來的今文派系中人,慌了!
名士付遣急忙對劉表道:“明公今日與我等觀摩的這些簡牘中,除去宋師的《五經章句后定》之外,如何尚有《左傳》?且還是予以批注的,當年的太學之中,可從未有人如此做過啊。”
這話里話外,卻是想用官方的主流論調來壓劉表。
劉表與宋忠對望一眼,兩人分別一笑。
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劉表語重心長地對付遣道:“古文今文,彼此相爭多年,不見勝不見敗,我大漢的官學雖為今問學說,但畢竟是因自孝武帝起的時政延續,已不符合當下學術發展,敢問諸君,當今天下,論及經學成就之人,當以何人為先?”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言語。
“古之學者必有師,此乃常理,學術之道,無有最,只有先行之人,以老夫觀之,當今天下,能稱之為先師之者,當以鄭公為最,不知老夫此論,諸公可有異議?”
劉表所言者,毫無疑問就是目下聲名在各州都最為鼎盛的鄭玄。
而鄭玄本人所創的鄭學,毫無疑問是兼納了古文和今文兩家的長處所立的。
這是要拿鄭玄當標桿說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