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殷郁天不亮就起了,照常在庭院里練起了刀,直到大汗淋漓,發泄完了多余的精力,才赤著膀子提了一桶水沖涼,然后回到臥房整理儀容。
御王府占地比隔壁公主府小不了多少,下人加起來卻不到二十個,除了護院的親兵,就是灑掃的仆人,拿老家丞的話說,御王府連蚊子都沒有一只母的。
殷郁這些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頭打仗,行軍途中與將士同吃同住,能將就就將就,能湊合就湊合,日子過得相當粗糙。
是以這會兒他找遍了衣柜,竟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尋不出來。
“王爺今日不是不上朝嗎,這是要去哪兒啊?”老家丞不知何時站在了臥房門口,抄著袖子打聽。
“跟展侍郎去東郊打獵。”殷郁不愿直說他是奔著見公主去的,怕老家丞又來寒磣他。
“那為何換個衣裳都要挑半天?”
老家丞眼尖著呢,昨天王爺去上朝的時候還如喪考妣,下朝回來就生龍活虎了,連腳步都是輕快的,肯定有什么貓膩。
殷郁被他盯的不自在,訕訕答道:“公主也去。”
老家丞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然后扭頭就走:“王爺等等。”
殷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繼續翻箱倒柜,總算找出一件不常穿的胡服,往身上一套,才發現前襟的紐子系不住,衣袖還短了半截。
正發愁時,老家丞回來了,手里還捧著一套嶄新的袍子,連同革帶與靴子,一應俱全。
“王爺換上這身看看。”
殷郁疑惑:“哪兒來的新衣?”
老家丞得意:“王爺接公主回京那天,我特地給您做的,想著總有一天能派上用場。”
說著便上前幫殷郁更衣,果然十分合身,只不過…
“這顏色是不是太鮮亮了些?”殷郁別扭地摸著袖口的暗紋。
老家丞嗤笑道:“不鮮亮怎么顯得年輕?”
殷郁對年輕二字相當敏感,立刻覺得這身衣服順眼起來,往鏡子前面一站,從頭到腳一看,卻發現有一處地方很不順眼。
殷郁扯了扯濃密的胡須。
老家丞早有準備,從身后拿出一把剃刀,嘿嘿一笑。
殷郁連忙后退,抗拒道:“我不剃胡須。”
想當年他第一次領兵,年紀還不到二十歲,軍中人人笑話他毛都沒長齊就敢出來打仗,兵卒們都不服他管束。從那時候起,他就再沒剃過胡須,隨著他胡須越來越多,信服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把胡須就成了他的底氣,要讓他剃掉,那是萬萬不能的。
老家丞嘆了口氣,放下剃刀:“那算了,反正公主身邊已有兩個年輕好看的郎君,你就算剃了胡須,也未必比得上人家。”
殷郁臉色一黑,那種抓心撓肺的感覺又來了,他想也不想,把手一伸:“拿來!”
***
展曜飛在城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不見殷郁前來會和。
賀瓊和展又菁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他也沒了耐心,只當是被殷郁放了鴿子,不再等下去,帶著妻女趕往東郊圍場。
東郊圍場坐落在京都東北方向十里外,先祖皇帝在位時,圈起了這一片山林,專供皇家貴族騎馬打獵,每逢春秋兩季,都熱鬧非凡。
哪怕關外戰火再激烈,都不妨礙京中的權貴們找樂子。
這回做東的是永寧大長公主,早早就在圍場入口的馬場上搭起了一座大帳。
此時帳中笑語不斷,永寧大長公主坐在主位上,享受著眾人的恭維。
她身上穿著尚服局新裁的春裝,料子是一年只進貢五匹的浮光錦,頭上戴著一整套紅寶石攢金珠飛鳳簪,稀罕是的當中有一顆金色的珍珠,足有龍眼大小,眾人不曾見識,問了才知道,那是從羌國得來的寶物。
至于為什么戴在了永寧大長公主的頭上,眾人心照不宣。
御王班師回朝那日,多少雙眼睛瞧著幾百口寶箱流水一樣送入王宮。
太皇太后不在京都,可她的侄女榮太后在,宮里充裕起來,怎么也少不了永寧大長公主這一份。
展曜飛一家三口坐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冷眼瞧著眾人又羨又妒的樣子。
展又菁趴到賀瓊耳邊說:“還好咱們出門沒戴新打的首飾,不然比大長公主頭上的寶石還大,不招她記恨才怪。”
賀瓊慶幸地點頭,李靈幽拿給展又菁那一匣子寶石,足有百十顆,隨便挑出一顆,都比永寧大長公主頭上戴的個頭大,成色也更好。
展曜飛不知她們娘倆嘀咕什么,掃了一眼永寧大長公主身邊的空位,低聲問賀瓊:
“公主怎么還沒到?”
這聲公主顯然問的是李靈幽。
賀瓊瞥他一眼:“急什么,殿下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不像某些人,言而無信。”
提起御王,賀瓊心里就來氣,她特地讓展曜飛去通風報信,是想讓御王過來幫公主拿下那匹汗血寶馬,誰知道他這樣靠不住。
展曜飛無言以對,他也不明白殷郁心里是怎么想的,熬了十幾年總算把人接回來了,卻又開始畏首畏尾。
“什么時辰了?”永寧詢問身后的侍女,得知已過了巳時,不禁皺眉。
下面有人問:“殿下,人都到齊了吧,咱們何時賞馬呀?”
“再等等,咱們的定國大長公主還沒到呢。”
這冷不丁的一句,叫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殿下說的是…永思公主嗎?”有人試探著問。
永思公主,這是一個對眾人來說太熟悉又久遠的人。
熟悉的是十四年前,她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久遠的是,這十四年來,人們都把她當做一個禁忌,不去想,也不去提。
因為想起她,就要想起大涼最慘淡的那段歲月,提起她,就要提起大涼最羞恥的那件往事。
“怎么都不說話了?”
永寧不喜歡這種安靜,這不是她所預期的場景,她將目光投向離她最近的華陽長公主,榮太后的獨女,也是先帝最疼愛的女兒。
華陽長公主嬌笑了一聲,打破了沉寂,她靠在永寧大長公主身上,天真地問道:
“姑姑,我都記不得永思姑姑長什么樣子了,聽說說她年輕那會兒,是咱們大涼的第一美人,是真的嗎?”
華陽今年才十六歲,正是鮮嫩的能掐出水來的年紀,容貌上繼承了先帝和榮太后的所有優點,雪膚花顏,瑰姿艷逸,一雙明眸善睞,或顰或笑都叫人心醉。
永寧看著華陽這張臉,想起人們常說這侄女生得像她,只覺得諷刺,若說她像自己有三分,那像永思就有七分。
“傻丫頭,她當年若不是大涼第一美人,你父皇怎么會叫她去和親,若不是大涼第一美人,那羌國的老可汗也不會昏了頭,撤了兵,到頭來為她滅了國,丟了命。”永寧用一種戲謔的口吻,笑吟吟地說道。
華陽眨了眨眼睛,捂著嘴笑起來。
眾人被那笑聲感染,也都接二連三地樂出了聲。
在座唯有展曜飛一家人臉色不好,賀瓊紅著眼睛攥著拳頭,心中怒火直燒,展又菁也氣的不行,就要站起來說話,展曜飛一手一個,按住她們母女。
“別沖動,等公主來了再說。”
展曜飛不是不惱,可他比妻女冷靜,知道這事鬧大了無法收場,暗自也慶幸御王不在,那家伙要是發起飆來,他可真攔不住,今天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跑不掉。
華陽笑夠了,又歪著頭沖永寧撒嬌:“那可壞了,永思姑姑這一回來,我就要做大涼第二美人了。”
永寧親昵地刮了刮她臉蛋:“說你傻,你還真傻,你是什么年紀,她是什么年紀,你永思姑姑都三十歲了,快該做祖母的年紀,哪能跟你這小姑娘比。”
眾人紛紛附和。
“是啊是啊,咱們都老了,華陽長公主還年輕著呢。”
“話說回來,永思公主嫁去羌國這么多年,也沒有給那老可汗生下一兒半女,怕不是身體不好。”
“你怎么知道不是那老可汗年紀大了,不中用呢…”
賀瓊聽他們越說越過分,忍無可忍,掙脫展曜飛,拍案而起:“放肆,你們竟敢詆毀定國大長公主!該當何罪!”
眾人一驚,笑聲戛然而止。
永寧沉下臉,看向賀瓊:“放肆,本宮在此,豈容你大呼小叫!”
展曜飛起身,將賀瓊護到身后,向永寧低頭:“殿下恕罪。”
永寧冷哼:“展侍郎該好好管教一下令夫人了。”
不等展曜飛答話,展又菁騰地站起來,大聲道:“大長公主才該好好管一管自己,我六歲時我爹就教過我,背后說人壞話的都是無恥小人!”
永寧大怒,抓起面前的酒杯砸向展又菁:“混賬東西!”
展曜飛這下子也忍不了了,一拳砸飛那酒杯,拉上妻女,轉身就走,他怕他再呆下去,會把這座大帳給掀了,犯下大罪。
眾人早已看傻了眼。
永寧起身怒喝:“來人,攔下他們!”
賬外沖進來一隊侍衛,擋住展曜飛去路,展曜飛猛地站住,不是因為怕了他們,而是因為他看到了帳外有一道倩影,前簇后擁而來。
“這么熱鬧,看來本宮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