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的人們,基本都是熟悉的面孔,除了一生用心為民最后因為不堪壓力選擇投降而被斬殺的伍仁、因為心中負疚險害將軍軍師雙雙喪命而要以死謝罪被蕭立蕭遠阻攔,最終只是免去參領一職不能同他們一道參宴的石頭不見蹤影外,還多了兩個說不上熟悉但也絕不陌生的男人身影——原叛都統顧覃,以及他心尖上的寶貝兒子顧弈兮。
十三日夜里,蕭遠機緣巧合之下,將被顧十庚逼嚇得瘋瘋癲癲的顧弈兮帶回了自家的軍中營帳。
彼時蕭立被宋凜救回,后同朝四海也即庚年,確認了之前陶冬讓轉達給徐煌的那些話是甚么意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便打算將計就計,由宋凜扮作徐煌的模樣,由朝四海領路駕車,合同徐煌頭身分離的尸體,大搖大擺連夜被老頭馮俞送離了城池,后更是慢慢悠悠極盡張揚、拖延之能事,讓有心留意的人知道他勻秀國少君當真是要回朝還在四平賺得盆滿缽滿。
只要在四平境內“徐少君”還生龍活虎,那么離了四平他死不死,怎么死,便不再關他們所有人的事,即便勻秀的女帝想要借此發兵,也不在理,等他們弄明真相再來攻打,已經時過境遷,構不成多少威脅。
現在他們內憂尚存,自然不能再為自己招引外患,這一點宋凜很是明白,所以心甘情愿地扮演那個讓他心中厭惡、調戲過自己無數次的徐煌。
直到他們的馬車離開四平境內數十里,才將已經死透的徐煌重新擺廂,弄出一番打斗過的雜亂狼藉之痕,后在朝四海身上也明顯地留下了幾道嚴重卻不致命的傷口,讓他仍舊以最慢的速度“匆忙”趕回勻秀稟明這邊遇刺的情況。
一來,極盡拖延,好模糊徐煌被殺身死的時間,讓人無從查證;
二來,誤導勻秀女帝徐璟孜,讓她覺得是徐煌自己路上耽擱了回朝的時辰被暗殺而不得理,更讓朝四海作假證,說明那群刺殺的人,功夫身形口音,都很怪異,極有可能是周邊小國的窮途匪寇見錢眼開,為了搶奪他們馬車里的金銀財寶,才打上了徐煌的主意。
如此一來,更是他們徐家人不占道理,自己露了外財招致殺身之禍,她徐璟孜又憑甚興師伐四平問罪?
在宋凜大張旗鼓假扮徐煌離開四平之時,蕭立在大明的護送下先潛回了麓湖城。
途徑涇河,看到連日暴雨過后漲了不少的河面,蕭立拖著虛弱的身子,就著被剜贈給宋凜只剩下了一只的眼睛,靜佇岸邊,一邊凝視奔涌翻騰的河水,一邊思索那一閃而過的計謀應該如何加以實施。
思考了將盡一夜,方才擬定了之后引流涇河水淹顧覃退敵程振這一連環妙計所有的分工布施。
到十三日一切都按計劃行進,果然取得勝利,蕭立以及假扮徐煌功成回來的宋凜率兵繼續追擊被大水沖淹死傷大半后存活下來的叛軍卻久追無果,只得無奈回營之時,卻得知蕭遠意外將顧覃的寶貝兒子帶回了營地,之后顧覃因怕宋凜他們傷害顧弈兮而率余部盡皆誠心歸降宋凜、后斬殺馮俞匯合郭寧他們,齊齊又對被逼退至五邑山的程振發動幾次進攻之事自不必再說。
只可惜,如此赫赫戰功,卻與短命的宋澄再無關系…
劉德海被日夜守在城門的阿巖領往府衙,宋凜正與蕭立蕭遠蕭進趙拓以及顧覃商討如何將叛賊程振顧武他們一網打盡的事。
顧覃因為叛變且已經在程振那邊露了臉后退無門,又顧弈兮在蕭遠蕭進趙拓他們的照料之下,明顯比以往開朗歡快不少,便鐵下心跟隨宋凜不再反抗。
奈何他那長子顧禮民不肯同他一道歸順,否則宋凜麾下更將如虎添翼,剿滅程賊,安穩四平,早晚將成。
然而劉德海的出現,卻讓他們每個人的神情身形都為之一顫。
顧覃久居朝堂,比宋凜更加熟悉劉德海,見他面色凝重,手持明黃卷軸一步一頓來到衙門,雖不知其所為何事,但隱約猜到此兆不祥,故作輕松的一張臉便迅速垮了下去。
他雖然已經向宋凜投誠,但商量的畢竟還是如何對付自己前先的上司,表現得太熱絡,會讓人覺得有詐,可若太過冷淡,又會被認為是不情不愿心系舊主,所以與其說是共同商議,顧覃更多的只是微微笑著站在一旁靜聽。
見到顧覃與劉德海各自異樣的表情,趙拓最先反應過來,心想莫不是自己先前埋的隱線起了作用?正兀自驚懼,劉德海的聲音響起,“太皇太后懿旨在上,左翼軍將軍宋凜接旨聽命!”
四平二十八年四月十六,宋凜被齊郁一旨詔書召回京城,說是配合調查卻因人證物證俱在,被直接打入天牢,處秋斬之刑。
原因是短短一月左右的時間,先有皇帝被人暗中下毒,淑妃被害,皇帝被廢,后絕食崩逝,又宋澄也死在了叛軍手下,皇宮里出了太多人命,天下本來就已經大亂,人心惶惶,此時若將三皇子也處死,勢必會加重國朝的動蕩,于萬民無益,遂經多位大臣商議之后,由齊郁下旨緩期行刑。
但在此時,神智已經混亂了好些時日的右相張國遠忽然站了出來替宋凜求情,說平叛未果,程賊雖然被趕到了五邑山下,看來已經失勢,囂張蹦跶不了多久,然而他們此次亦是損失慘重,主將宋澄被殺,軍心不定,若此時程賊率兵來攻,三皇子被關在牢中,便沒有人能再與之對抗,所以為了家國天下,宋凜不能關不能殺,至少在平定叛亂之前,不能對他施以任何懲治。
齊郁本就不愿相信宋凜是那種會通敵賣國殘害無辜之人,張國遠發了話,又有許多大臣跟風附言,齊郁自然順水推舟,將宋凜放回繼續戍守麓湖城,只讓宋澄的貼身侍衛支越隨時看管監視,不讓他有絲毫“聯絡外敵”的機會。
只不過,經此一由,齊郁的態度終歸還是大有轉變,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斷,但她更相信鐵板釘釘的證據。
故而,雖然還有賴宋凜平定叛亂,但她推舉新帝的人選已經毫無疑問地直接偏向了宋致。
宋致確實有些難容于俗世的癖好陋習,但只有他,一雙手上還算干凈,只要他能一心一意為了家國為了百姓,那些腌臢破事,還是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忽略過去。
最主要,宋致性格堅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好好約束督促,說不定還是有望成為一代明君…
宋凜在支越的看管監視之下,又回到麓湖城,彼時蕭立蕭遠正與蕭進趙拓商量,如何為被關進天牢待斬的宋凜昭雪。
別人或許不清楚,朝廷怎么斷那件滅門之案,他們就怎么聽怎么信,但蕭立蕭進以及趙拓都很清楚個中的詳情。
那個指控宋凜罪惡滔天的連晉安所謂的物證,不過宋凜行水宮里的一塊信物,雖然出自行水宮,但那東西就擺在宮中庫房,守備不可不謂森嚴,卻也絕非不可竊之物,尤其先前就查出了宮里被人安插過內奸。
連眼線都安到宋凜身邊了,要竊取一塊信物,又有何難。
但現在問題是,空口無憑,說東西被偷了很簡單,可若想讓人切實相信不做任何反駁卻不容易。
無論誰提出質問,比如“你們說信物是被人偷的,何時被誰偷的,可有證據?”便足以讓他們啞口無言。
另外,最為致命的是,連晉安竟找到了能證明當時是宋凜派人放火燒了送子觀音廟并將一人活活燒成黑炭的人——乞丐巴雊。
放火燒觀音廟不能說明甚么,但被燒的人,卻是被命令領著一群兄弟放火去燒了劉員外家宅鋪面的流寇毛彬。
根據巴雊的證詞,可直接證明宋凜就是殺害劉員外一家上下幾十條人命的幕后兇手,放火燒送子廟,也不過為了殺人滅口,以免毛彬將他的罪行泄漏出去…
聽得蕭立安排人去京城打聽來的情況,蕭遠詫異得不肯相信,蕭進則適時提一些自己的疑問,只有趙拓顧覃,從始至終緘默不語。
蕭進雖然不愿意蕭立與宋凜走得太近,但在接受了自家小妹與三皇子兩情相悅,看也看了抱也抱了,現在連眼睛都共用之后,也不再那般排斥,對于宋凜如下的險境,他甚至同蕭立一樣憂心著急。
“那個名叫巴雊的乞丐…他即便當真,親眼看到是三皇子帶的人焚燒送子廟…不,我的意思是說,他有沒有認錯的可能?”
蕭進細細思索好一陣之后,終于不太確認地開口問道,畢竟眼見不為實的例子比比皆是,“或者說,他是錯將長相相似的人誤認為了三皇子?”
蕭遠點頭同意:“不無可能,但放眼整個四平,能與三爺容貌相似的…不說一模一樣,只怕有他一分神韻的,都找不出來…”
蕭立不得不承認,蕭遠所說在理,宋凜那樣一副樣貌,別說女子,就連男人看了也會過目不忘,所以巴雊說親眼看到了宋凜領頭放火,排除他說謊作假的可能,那么當夜,宋凜一定在那破廟附近出現過…
見蕭立眸色逐漸暗淡,趙拓似是忽然想起,又或者是人神交戰好一番之后,終于下定的決心,開口提醒了一句:“同一張臉或許找不到,可若是易容…”
蕭遠蕭進甚至顧覃都側過臉正視他一同驚問:“易容?”
“嗯,頎長有位舊識,精于此術!”
“你說的,可是邱良?”蕭立似乎看到了希望,但他眼中的那抹光芒,轉瞬又暗淡下去,“可他…已經死了,即便還活著,也一定不肯為三爺作證…”
蕭遠不肯接受束手無策的現狀,聲音略微拔高了些,“難到就沒辦法證明三爺的清白了嗎?我們明明都知道,他是被誣陷的!”
“他們有備而來,太皇太后又只信證據,情況對三爺很不利!
但…也不是全無辦法,如果能查出當時,是誰、何時在行水宮中竊取的信物,現在那東西又落在何處,或許能有一線希望,至少可以說服太皇太后,徹查此事,不至于,直接將三爺定罪秋斬…”
蕭進忽然想到甚么,站起身,在堂中來回走了兩圈,眼眶有些泛紅,那些回憶,他本不想再記起,但他已經失去了駱冰,他知道那種痛失所愛的滋味有多難受,在人前或可裝得若無其事,一旦只剩自己…
所以,不能讓蕭立也失去宋凜!
定定神,蕭進終于開口,“若,那乞丐巴雊所言屬實,當真有人在送子廟內被燒,卻沒被燒死的話,或許,我們可以從那人入手…”
說這話時,蕭進已經有所確定,如果他猜得沒錯,當初在德仁醫館照顧駱冰的時候,同處一室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那人,恐怕與此事脫不了干系!
經蕭進提醒,蕭立蕭遠一口同聲驚呼:“那個流寇毛彬!”
是了,被宋凜救下現在養在行水宮里的毛彬,還可以為宋凜作證。
當初,就是因為毛彬的那些坦白,他們才會入蕪云去查找線索,最后也才會發現程振意欲謀反的狼子野心!
即便不能解釋信物為何會被連晉安找到用來指認宋凜,也可洗清他放火殺人的嫌疑。
蕭立蕭遠大喜,蕭進的面色也微有緩和,看來讓人痛苦不愿再回想的記憶,也能有發揮一定用處的時候。
趙拓對流寇毛彬,有過一些探查了解,但他不知此人,現就養在行水宮里,所以看到蕭立蕭遠二人的激動神情,變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正要問時,一直沒有開口的顧覃,忽然輕咳一聲,凝重嚴肅地緩緩說道:“如果,本都統,能夠幫三皇子脫罪,將來,三皇子為帝…可能保我全家性命,甚至保我軍籍?”
雖然被程振貶做了書生馮俞手下的副將,但顧覃仍舊還以都統自居,來了麓湖城投靠宋凜之后,亦是如此,宋凜蕭立敬他經驗老道又功夫絕倫,便又將他的都統身份恢復過來。
他這話一出口,不只前面一句引得場內所有人驚詫連連,更他接后一句“三皇子為帝”,聽得眾人全都心驚肉顫,不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