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因為不能接受大夫們搖頭說宋凜蕭立以及那十余名衛兵都氣息微弱、恐怕救不回來的話,如雷轟頂呆愣幾瞬之后,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靠近些再查看一番情況,這些自以為資歷深厚的醫者,最容易憑那些根本不可靠的經驗來做判斷,仿佛不搖兩次頭、對他人的生死做一回定論便顯不出自己的醫術高明一般,對生死已經沒有了最初應有的敬畏。
但大明不一樣,大明還年輕,滿腔的熱血,最重情義,讓他相信宋凜蕭立會就這樣被暗害殺死,不比聽到程振主動退兵然后把自己的頭割下來給大家當球踢還荒唐可笑…
他們的軍師料事如神,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踩進敵人的圈套。
他們的將軍功夫蓋世,怎么可能這么簡單、甚至沒有一點征兆就被結果了性命?
他們一定不會死!他們一定還有呼吸,只是那些個庸醫沒能把探得到而已!
一邊想,大明一點點彎腰靠近蕭立宋凜,但不待他屈膝下蹲,忽然發現有什么東西從那一堆堆肉山的縫隙里沖自己的面門射來。
他神思確實驚疑混亂,卻不至于完全喪失理智,在那些看不清形態的東西沖自己射來的同時,已經微微錯開,直到飛至耳廓,他方才看清,那一簇簇細物,竟是如毛發般細密的銀針,與他之間,僅隔了微厘的差距,若他再閃得遲一些,恐怕躺在地上的,就不只宋凜他們了!
“大家小心!有埋伏!”
大明的話音剛落,便見有人從層層的殘肢斷腿中飛將出來,一躍入天,后沖還留在坑邊的醫者們齊齊發射密針。
隨之而起的,還有嗶啵轟隆的爆破之聲,血肉更被碎成粉末炸入天空,然后如雨點一般落在山坳里、路面上、醫者和大明以及躺在地上幾乎已經沒了呼吸的宋凜蕭立身上。
聽到這邊的如雷動靜,項云志沒能再堅持著等待軍師的命令,帶著余下的幾千兵齊齊朝大明他們所在處沖來。
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從血海肉山中躍出來的伏兵,在發射完各自手中的暗器之后,便立即沿著山坳的另一個出口逃走了,根本沒有戀戰拼死的意思。
項云志領著兵馬追了一截路,沒有追上,眼看著就要到蕪云城城境,他們人少兵寡,終歸不敢再繼續往前,只能以極快的速度退回山坳查看宋凜蕭立的情況。
“大明!將軍和軍師他們…”
項云志等人回來,看到大明已經一改先前不可置信激動堅持的模樣,失魂落魄扶托著蕭立宋凜箕坐在地上,想問的話沒能全部出口,他沒有跳下馬背朝大明他們走,而是繼續立在馬上,同身后的幾千兄弟下命令:“速將將軍和軍師護送回城!不得有誤!”
他不是不明白大明那副神情意味著什么,但眼下不能繼續處在這山坳里,那群伏兵已經逃了回去,如果他們將這邊的情況稟報給顧覃,必定會引來大量的叛軍,屆時再想走就來不及了!
然而,在他的話音未落之時,大明沒有看任何人,繼續望著自己腳邊被炸飛過來的一只胳膊,不容質疑地吩咐道:“護送將軍和軍師,百人足矣,其余人,同我一道殺去蕪云城!為將軍軍師和這幾千兄弟,報仇!”
說完還讓人立即去同在岔口堵攔不讓叛軍靠近的阿巖稟明情況,讓他領兵一道往蕪云攻城。
項云志策馬揚鞭拔刀攔在領命要走的士兵面前,話卻是對大明說的,“你想讓大家給將軍他們陪葬嗎?!我們這才帶了多少點人,而且,顧覃的叛賊兵,明顯就是有備而來,即便我們在兵力上不落下風,也定討不到幾分便宜!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將軍他們趕緊送回去!再多耽擱…”
項云志沒有繼續往下說,他們現在在蕪云城附近,如果宋凜他們當真命懸一線,那恐怕也等不到將人送回去了,這幾十里路,至少也要耗費兩個時辰…
在場的兵將,盡皆陷入沉默,后面面相覷議論,他們現在,該當如何,是進是退,竟完全拿不了主意…
大明現在是他們的最高首領,可這個首領的話,到底該不該聽?
聽他的去報仇,會不會死?能不能贏?不聽他的,好像也沒有人能做得了主…
項云志也是領將,但畢竟職低一階,而且系新被任命,同和他們出生入死夜以繼日一起訓練凝成一股繩的大明不一樣。
大明憤怒又茫然,看到騎在馬上、立在地上握著刀槍欲動不動的幾千兵,仍舊想要殺進蕪云城的命令沖到嘴邊又恨恨地咽回肚子,項云志說得對,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必須要趕在顧覃的大軍圍過來之前,退回麓湖城里。
只有那樣,或許,宋凜和蕭立還有一線生機…
“大夫,可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找到兵逼出將軍和軍師他們體內的毒針?”
在項云志領著大軍去追趕那一群灰甲兵的時候,大明細細搜尋過成簇朝他們射來后扎刺進地里的銀針,發現每一根針尖,都涂抹有一種甚至好幾種不知名物質,或色澤紺青,或濃黑,又或朱赤…
幾名大夫面上都顯出為難,一炷香,即便真能逼出毒針,也于事無補,他們隨軍帶的,只有一些止血鎮痛的草藥棉紗、施灸的銀針,要解毒,必先回城,然而最大的問題是,哪怕他們能憑那僅剩的一兩口氣挨到麓湖,不清楚毒藥的成分,也回天乏術!
大夫們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作何應對,大明看出他們每個人臉上的遲疑,知道自己有些強人所難,遂趕忙改了口道:“如果,能盡快找到安身的地方、備齊一應器具,你們需要多長時間解析出這些毒藥的成分并配置好解藥?”
“這…”最為年長資深的老大夫習慣性地捋了捋胡須,后環視一眼圍在一起的其他幾名同行,不太確定地答道:“可不敢信口胡說,但肯定是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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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沒有多少把握,在他心中,這兩人已經沒了救醒的可能,但他不介意全力一試,也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聽得他這樣說,其他幾名醫者自然也就沒了意見,連連附和應聲都說醫者仁心,撇開他二人身份特殊這一點,就是普通人,也必將盡心竭力。
話是如此講,但這一群人,幾乎都將其余十名同樣中了毒針的兵士拋在了腦后,那些還在坑里蠕動呻吟的殘體破軀也都不再在考慮范圍。
只有項云志看著似乎心中做了甚么決定的大明眉頭越聳越高,他總有一股不祥之感,莫非這李明,是想將軍師他們偷偷弄進蕪云城里救治?這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羅網嗎?!
他難道已經急火攻心,徹底失了神志?
項云志剛想開口阻止,大明一邊命人將宋凜蕭立分別抬上他們備好的擔架,一邊語氣嚴肅地問他:“你老家,可在谷雨?”
聽到“谷雨”二字,項云志一瞬恍然,但很快又重新凝重起來,“谷雨同蕪云城,相隔確實不遠,但要想到那兒,得往東再往南下,順著云湍河走,不比回麓湖耗時短…”
“那如果渡河呢?”大明翻過身上馬,后同幾名大夫示意,也讓做好準備即刻動身,項云志見狀大驚,“你可是瘋了?云湍河寬約百丈,這幾日又連下大雨,要渡河而過,比登天還難,只怕不待將軍他們毒發,便已經葬身河腹了罷!”
大明聽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愈加窩火氣憤,無可抑制地吼將出來:“那你說說,應該如何做?難不成眼睜睜,看著軍師他們死在這處?若不然,你去安排些人,直接挖了坑將他們埋了可好?!”
“李明,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項云志不想這個時候同大明再行口角之爭,爭得越久,蕭立宋凜就少一分活的希望,于是他不再解釋多說,直接調轉馬頭,讓眾兵立即行動起來,分秒必爭地趕回麓湖。
隊伍剛剛行出岔口,卻見阿巖帶去守堵路口的大軍也急急撤離回來,步兵在前,騎兵在后,阿巖行在路邊,一張臉神色慌張,見到項云志,仍舊馬不停蹄,一邊奔一邊扯著嗓子同他們傳遞軍情:“速速回城救援!顧覃叛軍抄近路往麓湖去了!速速回城救援!”
阿巖的喊聲震天,卻很快遠離變小,項云志還來不及反應,大明領著那幾名大夫攔在他們跟前:“叛軍去了麓湖我們趕回去,只會亂中添亂,項云志,不能回去!至少軍師他們,這個樣子,不能回去!”
項云志沒有說話,他極度痛苦地回頭望了望自己身后面色慘白惶惶不安的幾千兵士,連他們尚且沒有了斗志,如果帶著中毒奄奄一息的宋凜蕭立回去,甚至帶回去兩具尸體,那麓湖城可就真的不攻自破了…
大明沒有給他多余的時間考慮,他確是參領,將軍和軍師命懸一線,他說的話就是軍令,項云志頂多只是他的副手,但關鍵時刻,大家卻更愿意聽項云志的吩咐安排,這讓他多少覺得有些挫敗,但他并沒有因此耿耿于懷,眼下,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谷雨不能去,麓湖城不能回,那就只能進軍蕪云!
項云志終于還是妥協,但他沒有變得莽撞,“為今之計,只能如此了,但那之前,必須先探明,顧覃留了多少兵馬在城里!”
“探也無用!”大明揚斷,“他們既然設計將我們引到這里來,自然也會做好我們反道直接攻打蕪云的準備,所以城里的兵馬肯定不在少數!”
“那我們過去,不也是送死?!又怎么救人?”
大明偏頭定定望了望項云志,后看了看身旁身后馬上、地上的兄弟,無可奈何地說了幾個字:聽天由命!
大明沒有真的想要聽天由命,他與項云志并駕于隊伍之前,蕭立宋凜被抬在隊伍后方,十余名大夫則忐忐忑忑地跟在守在擔架一旁不時地查看他們二人的情況。
其余那千余名被斷碎四肢剜眼割舌后更被炸成肉沫的衛兵,他們想要帶在隊伍里,但已經無能為力,且不說他們即便救回也活不了多少時日,更何況,他們現在本也在向死而去…
一路走,宋凜蕭立的呼吸愈發地弱不可聞,好在行軍之前,他們用銀針封住了他們全身的筋脈,讓他們身上的毒素不至于發散得太快,只是他們無一不在擔心,即便到了蕪云城門,也不見得就能有所改善,擺在面前真真切切能夠看到感受到的死亡讓他們每個人都驚恐難安越走越慢,宛如負重千斤,每一步都會深陷在泥地里,直到沒至頭頸,再不能呼吸。
短短兩三里地,似有百萬里長,仿佛走了一個春秋,跋涉了一個四季。
終于,三千來人來到了蕪云城門,不出他們所料,城樓上樓下遍布守軍,樓洞長得黑黢黢不見一點亮光,恍如一踏入便永世不得超生的黃泉地獄,讓這一大隊人馬,紛紛望而卻步。
離城門大約還有百步的距離,大明抬手勒令大軍停步,獨自一人一馬到了城樓底下喊話:“諸位弟兄,今程將軍順天應命,我等特率三千兵前來投誠!愿助程將軍一臂之力!還望打開城門,讓我等入城!”
樓上聽見喊話,有人不屑回道:“哪里來的游兵散將?!就你們這點人,也敢大言不慚說助我們將軍一臂之力?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我們可沒功夫招待閑人!”那人半個身子探到箭垛之外,同打發叫花子一般,語氣甚不耐煩,但他下一句攆人的話還沒出口,看到馬背上腰桿挺得筆直的大明、他身上的黑甲,以及在他之后百步之外舉著“凜”字大旗的一片黑甲,臉上的表情來了個前后大轉彎,“你們可是左翼軍宋老三的麾下?!”
得到大明的肯定回答,三角眼大鼻頭的城門領將簡直高興壞了,將這些人擒起來,不得大功一件啊?要知道他們的都統,哦不,現在是副將,可是將這左翼軍恨之入骨,恨不能剝皮抽筋的,如今他們自己送上門來,恁大便宜,不揀白不揀。
領將笑得鼻子眼睛堆到一起,蹬著喜悅的腳步匆匆下了樓親自打開城門,卻讓大家做好將所有人生擒活捉的準備,如果他們敢反抗,則格殺勿論!
守城的兵衛一一領命頷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面上的神色警惕小心,又難掩喜悅,手中腰間的佩刀長槍蠢蠢欲動,似乎好久沒有祭過血,正渴飲顫顫,激動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