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十庚一行到得麓湖城外,已經夜入子時,天色濃黑,雨急風烈,人困馬乏,渾身上下沒一處干的,一個個都冷得佝肩縮背,不敢再往前靠近一分。
看著城樓上亮晃晃的燈火、穿著蓑笠來回行走巡視以及森立不動如釘在城樓下的一排排的兵眾,隔顧十庚最近的一名親兵將自己的兵器夾進腋下,兩手就著冰涼的雨洗把臉道:“庚爺,咱們怎么進去啊!”
親兵說話的同時,顧十庚已經跳下馬背,命十人將馬匹拴牢看好,便領著其余的兵慢慢挪近還剩不到兩百步遠的麓湖城樓。
怎么進,肯定是走著進去啊,難不成還想躺著進?顧十庚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背上的長弓,殺進去肯定不行,他們就三百人不到,這城門守衛如此森嚴,只怕還沒動手,就已經成為了箭下亡魂。
只是這城樓的情況怎么跟說好的不一樣?程振將他叫去,說麓湖城里有他已經安排好的人手,他們過來直接就可以入城,即便有兵把守也不過稀稀散散十數人,可現在,看那模樣,起碼也得上千了吧!
在他們的預料之中,這麓湖城還沒被戰火波及,應該不會如今夜這般戒嚴才對。
看來,自那訊兵將麓湖城外都統顧覃的四萬余兵被蕭遠打敗的慘況報回營地之后,這城就被別股勢力占領并對城池進行了全面封鎖,以致之后的消息全都傳不出來…
因為不清楚里面的情況,一群人都不敢妄動,只好先借著夜雨匍匐躲進草叢等待。
等一會,趴得腿腳發麻之后,顧十庚煩躁地啐一口唾沫,“他娘的,早知道要在這里吃泥嚼草,老子就等天亮了再來!”
罵完又還是目不轉睛地盯緊城門那邊,無聊了就再扯一把草葉放嘴里繼續咀嚼,一邊嚼,顧十庚一邊憤憤地想,安插了人手又如何,傳不了消息,行動被限制,不能從里面將門打開,有個屁用!
說不定他程振安插的那些人已經被清掃一凈,他們再貿然進去,無異于自投羅網。
“小黑,你立刻回京將情況稟報給將軍!”
被喚小黑的親兵不太情愿,他們才馬不停蹄地過來,怎么又要回去,還讓他一個人走,萬一路上出點意外什么的…
見顧十庚果然沒有要動身的意思,小黑有些猶豫地問:
“庚爺,你們不走嗎?”
“情況還沒摸清楚怎么能走!要走也要等拿下這麓湖城再說!”顧十庚躊躇滿志地看了看身旁除了牙齒眼白全部融進夜色里的小黑,嘴角忍不住飛揚起來,雖然計劃有變,但不妨礙他完成程振交代的事情。
莫如說,難度越大,等他將這城池搶到手,自己的功勞也就越大!
屆時看誰還敢小瞧他!
“可是庚爺,我們只有三百人啊!他們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拿得下一整座城!”
小黑本來還憂心自己路上出意外,現在聽顧十庚大言不慚說要憑他們這點人奪城,不禁懷疑自己聽錯了,要不然就是這顧十庚的腦子被雨淋壞灌進了水…
親兵還想再勸,顧十庚一拳頭砸下來:“做都還沒做,就打退堂鼓!就因為身邊都是你們這等廢物,本大爺才到現在都沒得到將軍重用!
少跟這兒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只管去將消息稟報將軍,若不讓他知道拿下這里要費多少心力,他怎么能看到本大爺的過人之處?!”
小黑雙手捧著頭,齜牙咧嘴地看同樣隱在夜色之中的顧十庚,反駁的話還沒出口,身后傳來有人起身的動靜:“庚爺!小黑哥不愿意,便讓小的去罷!小的一定將庚爺的話一字不落地稟告將軍!”
小黑聽到有人竟敢明目張膽地搶自己的活兒更覺不爽,立馬要起身看是哪個不長腦子不要命的蠢蛋,顧十庚將他壓住低吼:“干甚么!想把動靜鬧大將人引過來不成?是你想死還是他想死,還是你們都想讓本大爺死?!”
小黑和那人皆弱弱應聲道:“小的不敢”、“小的怎么敢…”
“行了,他想去就讓他去,跟在本大爺身邊,還怕坑了你們性命不成!”
顧十庚松開箍住小黑腦袋的胳膊,示意大家噤聲,在得他命令之前都不準再妄動。
想混裝入城,現在是不可能了,只能等天亮再看看有沒有混進去的可能。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五,五更過后,天色漸漸放亮,蕭遠起床第一件事先去一一看過各個傷兵的情況,雖然大夫說他自己腳上的傷也需要休養,但一想到眼下還有很多事要做,便沒辦法心安理得地躺在房里休息。
董合已經轉醒,他的身上有多處刀傷,雖然都不致命,然而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上陣殺敵的了,他現在,就連尿尿都需要有人在旁邊伺候,一想到這點,蕭遠便止不住笑,“董合啊董合,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挖苦他幾句,也不待董合回敬,蕭遠便起了身離開。
昨日他們揭穿郭茂麟的嘴臉之后,集結在郭府門前領糧的百姓們便將郭府上下的人團團圍住,連帶對郭茂麟也都拳打腳踢了一番,再之后,果然不再接受郭茂麟意有所圖的施舍,不僅如此,連他們家鋪面的生意都不再照顧。
而且連帶與郭茂麟關系緊密的幾家商戶也都遭殃幾乎被全城的百姓抵制,一群群的人集結在各大商鋪之前,喊打喊砸,還有人將那些個老爺夫人少爺全都圍堵在府里不準出門。
更甚的是,還有大批大批的百姓排成長龍、牽著橫條到府衙請愿,讓將那些黑心腸、趁亂斂財甚至害命的惡人全部攆逐出麓湖城,讓他們自生自滅,或者干脆被叛軍殺死。
以郭茂麟為首的富戶豪商眼見著形勢不對,又聽得說程振的叛軍雖然攻勢迅猛,卻仍舊連連失利,說不定再有個一段時間就會被絞清,便心生悔意,咬著牙硬著頭皮親自將一車車的銀子,一摞摞的糧食送去了衙門。
用郭茂麟勸諫大家的話來說,他們這時候去投靠叛軍,萬一程振果然敗了,那他們這主動降叛的人,朝廷必然不會姑息。
生意人是要趨利,卻也不能因為那么點小利把自己的路堵死,程振那邊的線放出去了自然不能輕易收回,但看如今的形式,忤逆衛軍之意,他們馬上就會沒有好果子吃。
一群人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多番磋商之后,坐在上首的郭茂麟才拍案決定,先穩住守尉知府以及那甚么左翼軍統領,待征戰的雙方勝負能分了,再進行下一步計劃。
只是要穩住這局面,堵住悠悠眾口,確保各自能活到看見勝利,便少不了要出錢出糧,至于人力,官府已經明確說了,不需要他們世家大族的家丁護衛,免得他們壯大了自己的實力之后干出些甚么無視法紀禍亂軍民的事。
心若散了亂了,便有十倍于叛賊的衛軍,這城池這天下,也都難以保全。
當然,大族們如何商議謀劃又各都打的甚么歪心邪意,蕭遠沒有那個精力時間去管,維持城中的治安民生,自有伍仁。
有了錢糧,他滿腦子想到的,都是買馬征兵的事。
找到正在府衙大堂草擬告示的蕭進,蕭遠無視立在一旁觀望的伍仁趙拓,眉色飛舞說要親自去東市挑選馬匹,另外還要構造一批品質優良的兵器,前日對戰顧覃的四萬民兵,盾甲矛槍的質量若能再好一些,他們也不至于死傷那么慘重!
蕭進征兵的告示還未寫完,聽他一開口就要買馬買兵器,停下筆,剛要勸說,趙拓已經搖著扇子開始挖苦他:“蕭大統領!你可是覺得,我們現下有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金山銀山?沒有足夠的兵,買那極好的馬匹兵器有甚用處?”
“足夠的兵?是要多夠?”蕭遠不解,趙拓看他面露疑色,知他果然頭腦簡單,笑意更濃道:“當然是能與程賊匹敵的人數!”
“匹敵?人數相當了,就能匹敵?”
“那當然不能,不說十倍于敵,但至少也要五倍三倍!”
“所以趙副將你的意思,是要在這麓湖城再征出十萬二十萬甚至三十萬的民兵?”
“有何不可?”
“噢——”蕭遠拖長聲音細細看一眼趙拓,后轉向知府伍仁,“伍大人,敢問,這麓湖城,統共有多少人口?不論老少男女。”
伍仁扶著烏紗帽不想卷入這兩人無端的爭執,但統領的話,又不能不回復:“三…三十萬余…”
“三十萬,所以,趙副將你,是想將這城中的婦孺老幼也都拉上戰場殺敵?你怎么不直接說,讓他們去做人肉盾牌呢?”
沒曾想這偌大的城池居然只有三十萬人,趙拓有些吃癟,好吧,如果是這樣,那他便不占理了,既然不能求多,那就只能求精,練出些以一當十的精兵強將,程振便有五倍于他們的兵力,也不足為懼。
蕭遠看出他想法有所轉變,也不再咄咄逼人惹人討厭,為了最大程度地減少傷亡,兵甲的事馬虎不得,但趙拓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兵器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能因為前一仗吃了苦頭,就本末倒置,首先還是要征兵,至于征多少,酌情再定。
難得兩人達成一致,蕭進伍仁自然沒有話講,征兵的告示很快臨摹出百十份張貼下去,兵馬差役奔跑忙碌在各大街巷,不出半個時辰,便全部貼完,后敲鑼打鼓吸引民眾來看。
“奸賊程振叛國,今舉眾篡權,欲奪皇位,三皇子凜奉朝廷之命率兵平叛,為早日剿滅賊匪,還我四平國民安穩,特此檄文,征集民兵…
凡自愿應征者…”
兵衛們高念的聲音未止,便有紛紛嘈雜將他們的喊聲掩蓋,雖然蕭遠帶著傷兵入城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但不關心世事只安心種田插秧悠閑過日子的大有人在,聽到程振叛變已是大驚失色目瞪口呆,再聽到要從他們這麓湖城征兵都不無慨嘆抗拒。
征兵,說得好聽,如今戰事已起,迫在眉睫,還不是見著個男人就抓,恨不能連女人都一起拉上場去的,說甚么自愿應征,還不是騙人又騙己的把戲,傻子才要上當去送人頭給叛軍砍!
而且,一旦開始征兵,就意味著會增加賦稅,這些黑心缺德該死的官老爺皇親國戚,不僅要他們的命,更連他們手里省吃儉用辛苦大半輩子才攢下來的幾個錢也要覬覦!
民眾們不愿再聽,一哄要散,管他平不平叛衛不衛國,既然說自愿,那他們不應征,誰又能奈他們如何!
等最后沒人報名了,要動武力抓,那就等來抓了再說,能逃一天是一天,反正戰火沒燒到這里來,即便燒起來了,也有知府和守尉大人他們扛著,干他們庶民何事!
眾兵衛阻撓不及,拉住這個跑了那個,拉住那個這個又趁機溜開,整得他們暈頭轉向。
哪怕有識字的,念出告示的后半部分內容,也無一人肯再駐足。
兵士們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回衙門將各條街巷的情況匯報給知府他們聽,蕭遠不可置信地撐開捕頭廖谷拿回來的一張告示里,寫有“凡自愿應征者,先賞五百錢,后每年萬錢餉糧,有功者酌情再賞,最低千錢;升階者,按職發俸,后每年每階提餉三百;月內連升三級者,除其應得,每年再賞千錢;另不幸殉國者…”的地方驚問:“曉以國義這等空泛的道理無人響應也就罷了吧,怎么…”
蕭遠的話沒說完,趙拓接過去:“怎么條件都給得如此優渥了,還是無人應征是吧?”
伍仁扶著官帽同有此問,他轄下的百姓,何時變得這般視金錢如糞土了?他怎的不知道?
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難道是大家經他們昨日郭府門前那一番勸責,都想明白了,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即便有再多的賞錢,也不愿把自己的命白白拋舍出去?
若果真如此,那這事可就難辦了!
莫非要同京城里的大皇子一樣,強制抽丁?
可若強行抽取,只怕會令民怨沸騰!大皇子身為皇帝之子尚不能輕易平息民怒,他區區一介知府,還不得被扒皮抽筋、吸髓食骨?
撇開別的不說,他身為知府,管這一城民生,又豈能眼睜睜看著大家被強壓上陣遭人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