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子吩咐完眾兵士將人按出生地現居地粗略劃分開來,再以姓氏排首一個一個盤問記錄之后,并未一直守在旁邊監督,趁大家都在忙碌的當兒,獨自要往掩埋牛三兒的地方去。
但沒有走幾步,他又停下,“已過卯時初一刻,從這處到麓湖城城外的山谷,差不多有十里,若我此時將牛三兒挖出來再馱過去,天亮之前肯定回不來,若我不能回來,他們必定要找,說不定還會稟報給軍師…
不行,我不能如此冒險,牛三兒的尸體埋在那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人知道,待處理完逃兵的事,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再想辦法將他轉移也不為遲!”
想到軍師,想到即將落到自己頭上的軍功職位,白毛子蓑笠下的臉揚起一抹會心的微笑。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廿四午時,中箭撤兵駕馬回至蕪云城,被攙回府衙并安排大夫救治包扎好傷口、沉沉睡過一覺的顧覃,捂著纏滿繃帶的左臂坐起身,他這一覺睡了很久,卻沒有睡好,做了無數個夢,夢的具體內容他細想不起,只知道全都有關自己的寶貝兒子奕兮。
他神情憂傷,目光茫然地呆望著房內的擺設,思索應該如何同程振稟明昨日的戰況。
得貴人指點,原本應該必勝的一場戰事,卻變成了如今這一副模樣,往麓湖城誘敵殲敵的四萬三千兵,只余不到半數不說,他自己這邊,更是慘不忍睹!
被那光頭…被那名叫蕭立的軍師,不費一兵一卒就傷折了近萬…
想到這些,顧覃不再黯然神傷,握緊拳頭,一拳捶上床沿,伴隨一聲板床崩裂的聲響,他憤憤起身走出房門。
如此慘狀,別說程振,連他自己聽了都怒不可遏!
好好的十萬兵,這才不過五六日,死的死傷的傷,還有兩千多人叛變投敵,現在只剩下了六萬余人,其中傷殘都有八千,不可不謂之慘。
“究竟是哪一環出了問題?”顧覃橫眉怒目一邊走一邊回想,他一切都是按照程振的吩咐做的,怎會敗得這樣慘?
果真還是因為低估了那名軍師的實力?還是說,他們的計劃本身就存在漏洞?又或者,是宋凜將他們的軍機泄漏了出去?
即便宋凜現被重重鎖鏈鎖在地牢里不見天日,但他到底是宋氏三皇子,功夫在他顧覃之上,又豈會那般輕易就被抓住鎖牢?
“莫非,那宋老三,是故意被俘?”顧覃自言自語,雖然沒有確實的依據,但他腳下的步子邁得越發急快起來,他不相信自己被敗得無緣無故。
如果不是宋凜的原因,那便是程振那邊傳來的命令有誤,反正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從軍征戰多年,會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手上!
不,那小子,連毛都沒有!
回想蕭立光生生閃亮亮的一顆腦袋,顧覃氣到胡子顫顫,連吃飯都沒了心情。
他現住蕪云府衙,知府李碩還有城主酋引以及欽差呂敢也都被他分別關進了地牢里,派人嚴加看管著,如今這座城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城中的富戶豪商也好,平民百姓也罷,為了全自己全家人的命,都竭盡所能巴結討好。
雖然他出兵吃了敗仗,但他們不僅不趁機反抗,反倒對戰后的傷兵殘將多有照顧,對他顧覃更是百倍周到,請來城中甚至城外可醫百病、起死回生的神醫來為他們治傷不說,還將各自府上最貼心漂亮的丫鬟甚至將自己待嫁的閨女也都送來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顧覃沒好氣地瞪了瞪半埋著腦袋提兩疊食盒、微微屈膝行禮擋在自己跟前的主仆二人,“回去回去!本都統沒有食欲!再若擋路,休怪我下手不留情!”
顧覃揮舞那只完好的胳膊威嚇,滿面的怒容卻沒有將兩個小姑娘嚇跑,為主的那位更是抬起頭往前邁了兩步:“覃都統,您有傷在身,若不好好吃飯休息,只怕鐵打的筋骨也要垮的!”
顧覃這才看清這位小姐的面容,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便是城中大戶…那個…那個誰來著…
一邊凝視面前的女子,顧覃一邊使勁兒地想,那個萬戶李史亮之前在這城中聯絡的制造火藥的那戶人…叫個什么來著…
他記得有這么一戶人,前幾日被宋凜盜糧得逞,然后拔營起帳侵占這蕪云城之后,便將投誠了三皇子的知府李碩綁起來,拷問出了先前是找誰造的火藥和大炮。
李碩受不住嚴刑拷打逐一交代了之后,他便命人將那戶人圈禁了起來,專門為他造炮,為了讓他們安安心心干活兒不敢怠慢,他還將那戶人府里的小姐抓到了府衙里做人質…
雖說是做人質,但顧覃并沒有限制她在府衙里的自由,只不過不允許踏出府衙半步罷了。
同其他富戶豪商家里送來巴結討好的人一樣,都安排在了內院居住。
顧覃對這位小姐的面容有印象,可怎么也想不起她姓甚名誰,看著還不如自己一半年紀的小丫頭一步步逼近自己,顧覃沒由來地有些慌亂。
他確實征戰殺敵無數,可嚴格來說,還從來沒有殺過婦孺,更別提同這般年紀的年輕姑娘打交道。
她…她這是想干什么?這么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莫非是看上本都統了?
這輩子碰過的女人有限,不會主動找女人玩兒樂的顧覃并不認為自己會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若被霸王硬上弓,他自然不會扭捏喊叫,但現在他可沒那方面的時間和心情。
顧覃咽咽口水退兩步,故作鎮定喝道:“本都統說話,你當過耳旁風不是?再不讓開,小心擰斷你們的脖子!”
小姐仍舊沒有畏懼,倒是她身后的丫鬟本能地后縮了兩步,用細弱到估計連她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喚:“小…小姐,咱們…咱們回罷!”
小姐不理會,將食盒遞給丫鬟:“金菊,你將飯菜擺好在房里就回吧,伺候覃都統,本小姐一人就夠了!”
金菊顫抖著聲音“啊?”了聲,抬起頭看一眼自家小姐的背,碰到同樣疑惑不解的顧覃的目光又趕忙垂下,連聲再換“小姐!”欲讓她三思。
雖然她們出門之前已經定好了計劃,將人灌醉迷暈偷了令牌就走,但面對顧覃這樣一個老得都可以做自己爹甚至祖父的男人,尚未出閣的小姑娘不可能不害怕。
她金菊是個下人,身份低微輕賤是如此,她家小姐沈玉,一出生便如眾星捧月,沒嘗過人間疾苦,自然更是如此。
雖然沈玉日常任性刁蠻,仗著自家的財勢天地不怕,渾如一頭不畏虎狼的初生牛犢,換做以前,就憑沈玉那股子目中無人的傲慢勁兒,金菊都不會為她的安危憂心顧慮半分。
可自從前些日子,那幾個年輕公子出現在蕪云城,給他們沈府帶去無數沉痛的打擊之后,她這小姐便斂去了往日的高傲,性格變得沉寂,不只自家的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嬸嬸嬢嬢,連待下人,也都親切和善了不知多少倍…
如今沈玉受知府李碩胞弟李馬、城主酋引胞弟之子酋化所求,欲趁顧覃受傷敗仗士氣低落軍心慌慌的當兒,盜取令牌往牢房救人,面對危險卻不將她這個丫鬟推在前面,如此勇而無畏,大義無私,叫她如何再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姐以身犯險,自尋死路?
色誘顧覃,成功了還好,若不成功,不止沈玉的清白之身要被玷污,今后嫁不出去活不下去,他們沈府上下,也會面臨滅頂之災。
還有唆使她如此行事的李馬酋化,甚至全李酋府的人,定也脫不了干系…
如此這般,自身都難保,遑論救出李碩酋引!
見沈玉對自己的呼喚全然不理,金菊眼中淚花閃閃,但因為害怕被顧覃看出端倪,使他們的計劃都不曾開始,就被扼殺,金菊只能將腦袋更埋低幾分,接過沈玉遞來的食盒不再遲疑地往顧覃的臥房里去。
顧覃瞥一眼經過自己身旁的丫鬟,再要喝止,沈玉雙手拉挽上了他沒有受傷的胳膊,用自己的身子擋住顧覃的視線,“覃都統,玉兒扶您進屋,您現在是我們蕪云城的一城之主,可不能再有閃失,否則那些反賊惡人趁虛來攻,這城可就保不住了!”
沈玉臉上始終掛笑,看著顧覃眼若流波深情款款,她如今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謊話連篇了,雖然知道顧覃他們才是那謀朝篡位的叛臣賊子,但為了哄顧覃高興,為了讓他對她放下戒備警惕,說幾句違心的話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難事。
被一個小姑娘挽住,顧覃老臉一紅,忘記了反駁,想要掙開,卻越掙越緊,嚇得他不敢多動,只能由著沈玉將她拉扶回房內。
金菊擺好了飯菜,還從食盒里拿出了酒水。
“玉…玉姑娘…”顧覃不知道沈玉姓氏,聽她自稱玉兒,他自然不能也稱她為玉兒,便扭扭捏捏喚了聲姑娘,沈玉捂嘴一笑,“覃都統便喚我玉兒又有何不可?”
一邊說,沈玉一邊將顧覃按回到條幾邊,“覃都統,為了給您做這一桌飯菜,玉兒可是煞費苦心,從好幾日前就開始留意您喜歡吃的菜品了呢!”
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的金菊適時補充早就在腦子里練了很多遍的話:“是啊都統大人,我們小姐自從來了這府衙,便天天往后廚里去,從最基礎的開始同廚里的阿伯請教,可辛苦了呢,為了剝殼解甲,還被夾了手…”
金菊跪坐在旁一邊為她二人斟酒,一邊煞有介事地望了望最中央盛放的白酒醉蝦不無心疼地說,沈玉聽到一半制止了她繼續往下講,卻有意無意地露出自己被蝦鉗夾過略有紅腫的指頭。
“覃都統,您快嘗嘗,玉兒頭一回為人下廚,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顧覃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又看到被夾起遞到自己嘴邊的肉,心里清楚,這主仆兩個無事獻殷勤,還一唱一和的,定有詭計花樣,但他有甚么可怕的呢?
栽在一個光頭手上就算了吧,人家畢竟是軍師,難不成還能再在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片子手上栽一跟頭?
即便他今次折了數萬的兵馬,那也還剩六萬有余,別說這蕪云府衙,就連這整座城都在他的手心里,他還怕她們能在自己的地盤翻天不成?
至于宋凜,正反他都被重重的鐵鏈鎖了起來,跑不掉死不了的,也不急在這一時去找他問話算賬,他就陪這兩個丫頭玩兒玩兒好了!
做好決定,顧覃不再悶不吭聲,張開嘴吃進沈玉喂過來的另一道菜——澆驢肉,哦不,澆驢鞭,心想,看來今日艷福可飽,真真是美也妙哉!
不過,難道是因為他久不行事,心潮過于澎湃?怎么才吃一口,便有些飄飄忽忽,找不著北呢?
顧覃神情迷亂,搖頭晃腦地抬起手攬住沈玉的肩,蹭著她的鼻子嘿嘿笑問:“小丫頭,你是不是給本都統灌了甚么迷魂湯?你身上的味道,怎生這般魅人?讓人渾身上下輕飄飄,好似沒了骨頭,將羽化而登仙一般…”
沈玉強忍住心中的不適惡心,隔開一點與顧覃的距離,手上夾菜的動作卻仍舊不停,“都統您這般夸贊玉兒喜歡玉兒身上的香,待玉兒回了沈府,便為您備上一盒可好?”
他們沈府現在,除了人,最最不缺的就是迷魂香,別說一盒,便是一車百車,都能使得…
顧覃笑得更歡了,旋即閉上眼佯怒道:“那咱們可就說定了,小丫頭,你若食言,本都統一定要你好看!”
“難道玉兒還不夠美麗動人嗎,覃都統您可是不喜歡玉兒這副樣貌?為何還要玉兒好看?”
小姑娘癟著嘴推開顧覃,面上露出不悅,顧覃趕緊又將她摟緊,“怎么會呢,本都統…”
他后面的話已經沒法再說下去,金菊已經抄起顧覃床上的瓷枕將他砸暈。
看著枕面上沾滿的血,金菊嚇得立馬將枕頭扔到了地上,喘著粗氣驚恐未定地望著同樣面露恐慌的沈玉。
沈玉半是自嘲半是認真地說道:“沒想到,這害得我沈家家破人亡的迷魂炮仗,居然能在這里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