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守說得對,的確不會有那么蠢的壞人,但先前在府衙的時候,你不是說,要助衛軍平叛立功勞的嗎?
如果他們是真的衛軍,你這樣把人拒擋在城外,等將來打敗了程賊,這筆帳,少城守覺得,又該如何算?”
看到宣威神色松動,伍仁滿意地點點頭,在守城小兵的陪同下到了城門邊上。
他這人雖然沒什么本事,說話也不如一個師爺有分量,但他有一個毛病,一件事,要么不做,一旦插手、參與,便會盡力往最好了做,對人也沒有那么多提防戒備之心。
他相信人性本善,既然人說了自己是三皇子的衛軍,那就是衛軍,是衛軍,就應該給予幫助。
不像某些人,說一套做一套,既想得功勞,又不肯冒丁點風險。
放人進城出了問題他伍仁確實負不了責,但不放人進城出了問題,他宣氏父子就能負起責任了?
荒唐!可笑!
伍仁癟癟嘴,沒有將心里的不滿說出來,看著城門打開,推開小兵手里的傘,一手扶官帽,一手提官袍,邁步進雨里,來到黑壓壓看不清看不全、如高墻林立森嚴又難掩狼狽互倚互靠互相扶持的軍陣面前。
腳邊流過的雨水翻著泡,黃一片紅一片白一片,黃的是泥,紅的是血,白的,是如紙蒼白的一張張臉。
活這么多年,伍仁還從來沒見過這般場面,腿腳有些不聽使喚,還沒走到陣前,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看他行如此大禮,人墻中央松開一塊,一瘸一顛地來扶他:“某左翼軍統領蕭遠,見過大人,大人快請起!”
伍仁知他有所誤會,卻不好說自己是腿軟,咧著嘴尬笑兩聲:“蕭…蕭統領,下官伍仁前來恭迎大家入城…讓大家久等,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蕭遠沖伍仁拱手:“伍大人不必自責,是我等冒然來擾,讓大人為難了!只不知大人,可有住處安頓了我這群兄弟?”
伍仁扶著官帽繞過擋在面前的蕭遠,往他身后的黑墻黑山看去,咽咽口水,下巴有些合不攏,心想:這,這可不是一群啊,起碼得好幾千人了罷!本官那府衙雖然不小,但要住這么多人還是有些困難啊!
蕭遠看出他心中的顧慮,“若是沒有也沒關系,我們可以自尋住處,只是…”蕭遠回身望了望東倒西歪,或拄著長矛或被人背在背上,或被人合抬著失去了意識的傷兵,萬分懇切地說道:“還望大人為我們傷殘的幾千兵士,尋些大夫救治,我們能受風淋雨忍饑挨餓,他們可經不起折騰了!”
今次對戰顧覃的四萬民兵,雖然蕭遠率六萬大軍及時趕了過來,讓董合的五千兵不至于全軍覆沒,并將叛軍的人數斬殺過半,余下的落荒逃回了蕪云城,但他們的傷亡也不在少數。
眼下就剩了五萬不到,還有三千余名傷兵…
董合身中數刀陷入昏迷,好在沒有傷及要害,救治修養一段時間便能恢復。
伍仁還以為他們總共不過幾千人,沒想到光是傷兵都有幾千,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他暈的不是人多,而是那么多傷殘,不僅要安置,還要請大夫拿藥供吃供喝甚至還要人片刻不離的在身邊照顧需要花費的銀錢。
他身為知府,雖然不愁衣食,但也只是不愁而已,要他一下子拿那么多錢來養這些傷兵…
被蕭遠扶住才沒倒地,伍仁深呼幾口氣緩過勁兒來,“敢…敢問蕭統領…您這些兵馬,可都是要入城?”
不待蕭遠回答,宣威再也按捺不住地撐著傘走過來:“傷兵可以入城,至于其他的人馬,蕭統領,您這少說也得好幾萬了罷,敝城地兒小人也多,容不下這么多兵,還請統領海涵見諒啊!”
蕭遠身后幾名同樣受了傷的親兵看宣威趾高氣昂,嘴上雖然說得恭敬,但眼里沒有半點真誠,還拒絕他們入城,明擺著是吃定他們身為衛軍,還是由三皇子帶領的衛軍,斷不敢不會強行入內,皆怒從心起,紛紛握拳要發作質問,蕭遠抬手制止,后沖伍仁抱拳:“那就有勞大人照拂了!”
伍仁聽蕭遠這意思只是答應兵不入城,卻沒有要離開的意向,腦子里開始盤算,這么多人,一頓要吃多少糧,官艙里的糧又夠吃幾天…
宣威看他翻著眼睛跟抽風似的,心里不耐煩,“伍叔叔,人蕭統領還等你回話呢!”
宣威這會兒當然要叫伍叔叔,門是他打開的,那這些人自然也要他來招待安頓,他們守尉府的人只要負責看好城門,不放,哦不對,同這些衛軍一道抵御外敵就好。
不然再來幾座金山銀山,怕也要被這些人吃垮!
宣威為自己的睿智聰明感到得意,這樣一來,既能為他們宣家省下一大筆錢,還能不出一點氣力就守好這麓湖城,將來更有護城助力平叛的功勞可拿…
想到將來,想到皇帝將會親自召見他們賞賜他們,宣威嘴角的笑完全壓不下去,但他突然又想到,皇帝已經死了,那下一任皇帝會是誰?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
將蕭遠上下一番打量,又看看蕭遠身后缺胳膊斷腿狼狽不堪的左翼衛軍,宣威鼻子里輕哼一聲,暗道:“不論是誰做皇帝,正反都不會是你們的三皇子!能讓你們進去一部分,已經夠給面子了,可別不知足罷!”
蕭遠早已不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種眼光打量,心中雖有憤懣,但他仍舊不動聲色,又喚一聲“伍大人”才將伍仁從恍恍惚惚的狀態中喚醒。
嘆一口氣,伍仁不再想不再算,錢財乃身外之物,大不了他今后少喝小酒,少辦詩會,再開口求一求自家岳丈,總能對付過去。
與人方便,自己有難的時候,才能多些活路。
伍仁下定決心,“下官定當盡心竭力!蕭統領放心!”話畢同蕭遠伸手做請,蕭遠大喜過望:“多謝大人!”
雖然與來時所想有所出入,且出入還不小,但總好過被全部拒絕,蕭遠衷心感謝這位其貌不揚的大人。
伍仁是吧?聽起來不太好吃的樣子,但人似乎還不錯,“大人今日之恩,蕭遠必將銘記五內!”
再又一番感謝,蕭遠退回到軍陣前同大家吩咐,將傷員送入城內安頓好之后就退出來,不可擾民。
“統領,軍師那邊可要派人送去消息?”傷了眼睛簡單做過包扎神智還很清醒的親兵說道,蕭遠想了想,喚住另一個抬著董合的四肢完好的親兵,“大明,留下五千人與我將大家送入城中救治,你領著余下的兵馬回營地去!軍師那邊更需要人手,萬一顧覃來犯,他只有一萬兵,難以匹敵!”
大明抬著董合,手腳不方便,聽到吩咐立馬站直肅容應是,后將簡易的擔架交給身旁的人,便開始整兵列隊,讓大家動身回營。
出發之前,大明不放心地問蕭遠:“統領,您不回去嗎?”
蕭遠望望傷兵,又望望身后雖然打開了門,但其實并不歡迎他們的城池,搖搖頭,“我留下照看大家,另外,此次大戰我們傷亡過于慘重,需要及時補充兵力…”
大明點點頭,軍師那邊屬下會全力保護,您不用擔心!保重!”
“去吧…”蕭遠默默凝望幾息,待大軍走遠,方才下令入城。
滂沱大雨中,知府伍仁的官轎在前,蕭遠的傷兵殘將們無聲無息慢慢地走在后頭,他們的神情痛苦,目光卻依舊剛強堅毅,絲毫不東張西望,城中的百姓們又驚又慌,害怕又好奇,散散亂亂地站在主街兩邊觀望。
連伍大人的轎子也變得肅穆威嚴。
人群中有人嘆:“多慘吶!打仗太可怕了!你們看那個兵,兩支胳膊都沒了,這以后,還怎么活啊!打仗太可怕了!”
“我們這里也會打起來嗎?”
“我們也要上陣殺敵嗎?”
“我不想送死啊!”
“誰想死啊!放心吧,有伍大人在,他不會讓我們送死的!”
說到伍大人,眾人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伍大人是他們的父母官,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有菩薩庇佑,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慘的!”
“伍大人!”
“伍大人”
街上的民眾再次圍攏到伍大人的轎子旁邊,也不再害怕這些傷殘得駭目驚心的兵士了,如潮涌涌前赴后繼。
說要留下來同大家一道守城的宣威站在城樓上,看著聽著民眾們呼喊簇擁著伍仁的官轎,心中一聲冷哼,“什么玩意兒,那姓伍的要是菩薩,那我宣卜冊就是玉皇大帝!這些人還真是眼瞎得不行!也不看看,日以繼夜地在這處值守的是誰的人!”
“少城守!”側旁的守城兵卒長跑來稟報:“守尉大人讓你速速回府。”
宣威不解,“我爹他不過來了?府上發生了何事這么著急?”
兵卒長腦袋埋低:“小的不知…”
“行吧,本少爺知道了。”
夜幕低垂,雨勢非但沒有減緩,反倒越下越急,蕭遠瘸著腿在府衙里來來回回奔走,渾身透濕,身上的血水就沒停流過,但并不全是他一個人的血,既有叛軍的血,也有自家兄弟的血。
府衙雖然不小,但他們這幾千傷兵一起涌進來,便被堵了個水瀉不通。
好不容易將輕傷重傷程度不一的大家分別開來,暫且安置在廊下堂中房里院子里,府衙安置不下便由知府伍仁出面借助在百姓家里,天已經完全黑盡,伍仁跟著忙活了半日疲累困頓地看不清路看不清人,烏紗帽歪戴在頭上就靠在后院廊道的梁柱旁睡了起來。
師爺周弗和捕頭廖谷請完一個大夫又一個大夫,抓完十貼藥又去另一個藥鋪再抓十帖,又是幫忙搬藥箱又是擦拭傷口幫忙上藥包扎之類,從未時開始忙到晚上丑時,都沒來的急歇息一氣。
蕭遠則幫著大夫們為那些重傷昏迷體內還插著箭頭矛尖刀片的人破皮剜肉,將他們體內的利器取出再上藥包扎。
夜雨連連,四處都有火光搖曳,映照在擠滿了人的府衙里,嘩嘩聲碰撞聲奔走聲呼喚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蕭遠拿著篾刀癱坐在地,看著因麻藥用光,被硬砍斷一條廢腿而被活生生疼死的小兵顫抖不已,但他來不及傷痛惋惜,撐著篾刀跌跌撞撞來到讓他下刀的大夫跟前,“大夫!你可有別的辦法,讓大家少受一些苦,他們沒在戰場上被敵人殺死,卻活活疼死在同伴的刀下!這不是救人,這是打著救人名號的更殘忍的殺戮!
再這樣下去…”
蕭遠說到這里放眼四下一望,聲音漸漸哽咽,“大夫,請你想想別的辦法罷!”
大夫沒有應話,默不作聲地繼續在被破開了肚子露出了腸管又將腸管縫好塞回去的士兵身上穿針引線,士兵嘴里咬著木棍,額上身上全是冷汗。
直到大夫的最后一針縫完,方才松一口氣閉眼暈厥過去。
“大夫!”蕭遠又急又心痛,看地上躺著的,門邊靠著的奄奄一息的同袍手足們,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大夫縫完起身,雙眼遍布血絲,看到蕭遠兩頰上的淚,仍舊不說話,卻伸手一把將蕭遠摁在廊椅上坐了下來,脫下他的靴子,將他已被扎刺斷了皮肉筋骨的腳趾小心翼翼截斷開,“你這腳,再多走幾步,就永遠別想再走路了!”
“這點小傷,并無大礙!大夫,您可有辦法讓大家不這般痛苦?”蕭遠仍舊不死心,他不懂醫理,大夫讓他如何做他便如何做,但他相信,除了麻藥,應該還有能減緩疼痛的方法。
大夫一邊幫他包扎腳上的傷,一邊抬起眼睛打量他,看他強忍疼痛,看他神態焦急,看他目光懇切,嘆一口氣,“辦法…確實還有,有一種草,叫毒參茄,其麻醉止痛的效用極強…”
聞言,蕭遠兩眼放光,“那還請大夫將此草拿給將士們…”因為不知道這草當外用還是內服,蕭遠話說到這里停下來,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老頭兒,見他神色凝重,一點沒有如他那般找到解決辦法的興奮喜悅,不由也變得心情沉重。
“莫非…此草用不得?”
是了,毒參茄,顧名思義,必是有毒之物,否則這老大夫也不會到現在都不拿出來給大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