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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傾國傾城(上)

  月華籠著空蕩的宴席,楚王林瓔面前的酒器倒是琳瑯滿目。

  恕兒一手抱著酣睡的女兒,一手將林瓔手中的酒盞放到了桌上,說:“從未見你喝這么多酒,雖說你酒量不錯,但是‘江湖險惡,酒別多喝’——這可是你囑咐我的。”

  林瓔笑將一眾酒器推到了遠處:“難得高興,難得貪杯。恕兒姐姐,你我雖然都住在這昭凰宮中,卻真的太久太久沒有單獨說話了。沒想到與你像以前一樣月下談心,竟是如此奢侈之事,還要借著小東方的婚宴。”

  恕兒側頭看向遠處紅燭未熄的寢殿,見窗前一對剪影,似在對坐說話,不禁想到懿斕蜀宮長緣殿里的新婚之夜。那時的她,怎會想到今日的自己,竟在四席婚宴的喜慶之中寂寥落寞。那時的她,只知道嫁給諸葛從容便是世間最幸福的事,卻沒想到,娘親的擔憂終究不是空話。那時的她,不曉浮沉難料,塵緣叵測…

  林瓔看出了恕兒的落寞,雖不愿提及小恩的親生父親,卻還是想安撫恕兒的心結。很多事,與其壓抑于心,或許說出來,才能真正慢慢忘記。“恕兒姐姐…你與瑢哥哥的婚宴,比小東方的婚宴熱鬧許多吧?”

  恕兒點了點頭,緩緩道來:“那時候,義父、蜀王,還有四國盟軍都在。小東方為了去湊熱鬧,假裝成是我的弟弟,沒想到,他竟真是我的親弟。那時候,齊王劉瑢還是諸葛從容。四國盟軍選將,青石臺比武,他是最耀眼的人。那個最耀眼的人,給了我全九州最盛大的一場婚宴…”

  恕兒說了許多,從初識諸葛從容,到她與齊王劉瑢在玉都見過的最后一面。

  林瓔沒有再飲酒,而是靜靜托腮聽著。

  “小瓔,我以前一直以為,你總有一天要回楚國晟王府投奔你爹爹,而我則會在江湖上漂泊,沒想到,你才是一直陪著我的人。以前你聽我嘮叨也就罷了,今日你已經是楚王之尊,還能耐心聽我說這么多陳年舊事…”

  林瓔打斷道:“對你來說或許是陳年舊事,但我從未聽你講過你與瑢哥哥的事,所以對我來說,其實新鮮的很。尤其是,我從未聽你說過,你竟讓瑢哥哥答應永不傷宋王劉璟。原來這幾年,你一直郁郁寡歡,是因為這件事讓你覺得對瑢哥哥有愧欠,甚至或許是導致他在絕世峰跳下懸崖的一個重要原因。”

  恕兒低下頭:“當時讓從容許下那個承諾,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他的武功比劉璟的好很多,而劉璟曾有恩于我。我…”

  林瓔又打斷道:“你只是不曾料到,瑢哥哥會一直信守對你的承諾,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也沒有去傷劉璟那廝。你也不曾料到,劉璟那廝竟會如此陰險狠辣,毫不顧及你和瑢哥哥的情分,也毫不顧及你的幸福與否。”

  恕兒嘆了口氣,林瓔卻暗自苦笑,不知自己與劉璟,到底是誰更加陰險狠辣,又是誰,自以為能給恕兒幸福,卻從不知道她對她的夫君情深幾許。

  林瓔只知道,恕兒那般中意諸葛從容,竟也讓他許下不傷劉璟的承諾,可想而知,劉璟在恕兒心底,又是何許分量——是共得商策頭籌的惺惺敬重,是恍然發覺相逢不識的濃濃離愁,是利劍架于頸間卻仍撫琴相送的淡淡曖昧,還是世人茶余飯后樂于咀嚼的竊竊私情?

  林瓔不知,情義與仇恨,究竟哪個更加綿長不絕。

  他只知道,恕兒對劉瑢有情,沒有恨,對林瓔有義,沒有恨,卻對劉璟那廝,既有情義,又有仇恨。

  想到此處,林瓔猛然站起,炯炯俯視著恕兒,問道:“你在宋國時,為什么不殺了劉璟?你為什么還讓小恩認賊作父?你為什么寧可信劉璟的威名能保小恩在楚國無虞,也不信我這個堂堂楚王能保她無虞?”

  恕兒從未見過林瓔對自己如此惱怒,恍然無措間,懷中的小恩忽然醒了,“哇”的一聲啼哭了起來。

  恕兒怕小恩吵到了東方愆與李愔的洞房花燭夜,于是趕緊一邊哄著她入睡,一邊起身往遠處的銀杏樹下走去。

  林瓔見狀,心中一軟,跟在恕兒身后,亦立于銀杏樹下,撫了撫小恩的額頭,輕聲道:“小恩乖,小瓔沒有惱你的娘親。”

  小恩入睡之后,恕兒淡淡道:“我也曾把匕首割入劉璟的胸膛。他負傷帶我尋醫,保住了小恩的性命。那之后,我便下不去手了。在那之前,我也是下不去手的。我總對自己說,仇若報了,便是認定了他害的人真的已經不在了。

  可能我只是給自己找了許多下不去手的理由吧。這些年,我有時候會想,歸根結底,或是因為…我不忍,亦不舍。

  我的親人不多了。他也曾算作其中一個…”

  林瓔見恕兒對自己一如既往地坦誠,不禁自覺慚愧,輕輕將她鬢邊的碎發攬到了她的耳后。

  良久凝視,他柔聲道:“恕兒姐姐,有我在,你不必去應對世間的叵測和險惡。我會護你穿過風詭云譎,仍保留仁善寬厚之心。”

  恕兒看向林瓔晶亮透徹的眼睛,語氣欣慰,又摻雜著往年的一絲慧黠:“那就多謝你了…殿下。”

  林瓔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叫我‘殿下’!我這么個好脾氣的,卻能時常被你惹火。唉,怪只怪,天工胡亂造物,搞得一物降一物啊!”

  恕兒噗嗤一笑,嘲諷道:“天工的確胡亂造物,竟造了那么多降你之物。楚王殿下,天色已晚,你該移駕哪位美人之處了呢?”

  話音未盡,恕兒已抱著小恩,翩然離開了錫鈺宮,只留下楚王一人,靜立在沙沙作響的銀杏樹下,見寢殿紅燭熄,一雙剪影隱在夜色中。

  林瓔提步而去,剛剛跨出錫鈺宮,便有一眾宮人、侍衛提燈跟在他的身后,隨著他的步子,緩緩而行。

  林瓔尋思著,小東方,你總與我談軍務、國事,偶爾也與我聊到你姐姐的事,卻從未聽你說過你自己的私事。以前你年紀尚小,我且覺得你根本還未開竅,直到為你精挑細選了一位良配,與你談起婚事,你卻不問李愔的性情容貌,只說她的身世無人可及,確為良配,便直接應下了婚事,我才知道,你現今也還是沒有開竅。

  不過,開竅有開竅的好處,不開竅也有不開竅的好處。

  幾代楚王,皆為情所困。你不開竅,便可以自由自在,活的比我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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