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熏云繞,檀香裊裊。
病榻前,藺孝智收起銀針,將唐興的手放回被褥之中,眼底流露復雜之色。
散魂針,早在數十年前的天人會議上就已勒令禁止使用,不曾想,又在一個少年體內發現了施展痕跡。
還有那枚碎在顱內的銀針…
靈魂轉移,又豈是半元兵就能承載的。
他無聲一嘆,雙手負于身后,走至窗邊。
“那處逐步病變,已影響到了神經末梢,也難怪你們如此冒險。
通過刺激法,誘發識海蘊動,刺激神經元,你們對唐興的心理把控還真是恰到好處。可用這種玩弄人心的辦法來達到目的,總有一天,會自食其果…”
雖醉心于醫學,但執掌偌大家族,藺孝智至少不是個蠢人。即便當場沒能及時悟透兩人計劃,可從他的手搭在唐興的脈搏上,一切已明了。
想起典籍中記載的,號稱有看穿人內心的“鬼狐”韓衛國,以及現在的韓青玄,竟是那樣相似。
也不知韓衛國大人在二十歲時,是否對人心有著如此精確的把控。
他的身后,藺宓兒低頭不語,緊捏指骨。
自食其果嗎?
難不成看著他與藺祖一般,渾渾噩噩,一步步走向深淵?
當年藺祖散魂之后,靈魂何其薄弱,若真是扶搖境奪舍,焉有反抗之力?
說到底,還是與那醒心丹,與那神秘莫測的水藍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要是那會,自己沒有透露出散魂針一事,唐堂或許也不會為了醒心丹與人賭斗,唐興更不會義無反顧要去看看那個世界。
或許,后續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這才是自食其果吧!?
藺宓兒眼底閃過一抹悲色。
“這次就不必出去了,家里需要你。”
察覺到藺宓兒氣息不穩,神色不定,藺孝智自顧自地說道:“我聽說,唐興數次沖穴開脈,渾然不顧自身安危,這種重量不重質的修煉方法,你覺得他的依仗在哪?
從本質來講,經脈就是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人造的觀念之物。而他的外壁,是血肉,每一次經脈的受損,都是外壁的破裂。偶爾修補還沒問題,可修補多了,終是處處漏風。你守在他身邊,未必是好事。”
“那銀針,我會抽空取出的。至于那處陰影,很混亂,應當是記憶融聚點,我也無法疏導。”
見藺宓兒依舊沒有回應,藺孝智略一猶豫,傳音道:“魂淵又一次沖關,由于封圣之事,有駐守天人返回藍宇星,太古城防備力量不足,城門被沖破。
諸天人懷疑,有魂淵之人借體混進了藍宇星。近年,諸淵地沖關頻率越來越高,時間緊迫…”
“曾祖放心,我定全力以赴。”藺宓兒抬起頭,決然道。
藺孝智神色一松,如釋重負。
“跟我去前廳,近兩日就要全身心投入了。”
“是。”
感受到腳步聲漸漸遠去,良久,唐興才幽幽睜眼,表情莫名。
聽起來又是為我好?
真是諷刺,自己心中的警惕,他們都心知肚明吧!?
這是都料到,我決不會踏出那一步嗎?
被人如此“信任”,我是該感到可笑,還是可悲?
新行氣法有風險,他剛了。
快速沖穴有風險,他還是剛了。
可為何在救助藺宓兒的事情上,他猶豫了?
就因為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
還是像藺家主所說,被影響到了?還是…
本心?
膽小鬼,不管怎么多少年,還是無法改變作為膽小鬼的本質。
“躲在這兒,閉上眼,捂住耳朵,不要看不要聽,不要出聲不要動,聽到了嗎?”
“真好,你沒有受傷…”
“小唐興,姐姐看不到你、你長大了…一定要忘、忘記今天…帶著姐姐這份,好好活下去…”
暮雨,血泊邊,是一張恐懼無措的小臉。
泥濘之中,白色長裙上血跡斑斑,淡淡的血水向周邊擴散。
“不準叫媽媽,叫姐姐,或者女王大人!哼!”
“他們欺負你啦?打針哭了啊…這有什么,打針超疼的!姐姐現在打針還哭呢,不信?那我哭給你看,嗚嗚嗚嗚嗚——嘻嘻,笑了。”
“我們小唐興才不膽小呢,只是靦腆、害羞。怎么變得更勇敢?你可以跟大家交朋友…可以的,真心換真心,你真我也真。如果你是真的想跟他們交朋友,他們會感受到的,反之亦然。”
“反之亦然啊?就是說,有人想跟你交朋友的話,你的心,能感受到的。相信自己,遵從自己的心,就像小唐興讓美麗善良的柳蘇蘇住進他心里一樣哦。”
“唔,不想跟他們玩呀,那好吧…姐姐沒有難過,不要勉強自己哦。那等你遇到一個你想保護的人時,你就會變得勇敢的…
這樣吧,以后入院的小朋友,就讓小唐興保護好嗎?只想保護我呀,那你可要快快長大喲。”
“不過你要答應我,以后要是遇到真想跟你交朋友的人,你可以選擇要不要和對方好,但絕對絕對不可以傷害到對方,我們拉勾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就是小狗狗!”
我好像,真的感受到了。
他們對我的真心,義無反顧…
他們始終認為,我就是那個“唐興”,只是失憶,毫不懷疑的…
我能有什么價值?讓人惦記?
最多就是水藍星的記憶,而在藺長青前輩清醒之后,我能被人惦記著的“價值”已經消失了。
但凡想對我不利,只要虛與委蛇,壓制我的成長速度就行。
怎么可能讓我接觸新行氣法?
就不怕我壯大變強后反殺?
我在怕什么?懷疑什么?
真心換真心,你真我也真。
他們在計謀達成的同時,心里一定也很失落吧?
媽媽,對不起,我傷到人了。
可我真的做不到,像你一樣,豁出性命保護別人。
要是再來一次,我會如何選擇?
唐興臉色慘然,兩行清淚向兩側流下,逐漸模糊了他的眼。他梗著脖子,分開緊閉的干涸雙唇,“汪、汪汪——汪汪汪——”
一聲聲叫喚,越來越大。
石云高速上,黑色越野車隊在路上疾馳,位于隊伍中心的越野車內一片沉寂,僅坐著關純良與板狀胡兩人。
終于,關純良動了。
他撫摸指戒,一道隔音屏將兩人籠罩其中。
“胡叔,您實話告訴我,是不是父親的指使?否則您何必冒險,當眾逼得那些扶搖境前輩下不來臺,不得不聯合下達清掃里暗的命令。”
板狀胡神色微動,欲言又止。
“您放心,這指戒是集團研究所最新研發,擁有探知神識之能。再說了,妗姨一直跟著,不會有事。”
關純良斜靠在靠背上,憂心忡忡地看向板狀胡,“要對付里暗的渣滓,我們出些錢出些力不就好了?何必擺到明面上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況且,據說里暗的暗主極有可能是尊天人,我們…唉!”
“天人又如何?”板狀胡神色一松,將車設置為自動跟隨前車,輕笑道:“劉家老祖是劉、關、張三家共同的老祖,當年若無他的庇佑,關家、張家說不定早就滅門了!又豈會有今天?
里暗賊人暗害劉家老祖,辱其英名,致使三家榮譽受損,我等自是與里暗賊人不共戴天!”
“所以這是父親的意思?”
“自然,否則我哪有膽子將那些天人勢力得罪?”板狀胡無奈道:“你胡叔叔這次是硬著頭皮也要上啊。”
他看著前方車輛,眼中無比惆悵。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關純良神色不安,焦躁道:“那可是二十多家天人勢力啊!竟在封圣現場,以大勢相逼,父親…父親怎么會如此不智!?”
“誰跟你說是二十多家?你可見過關董做過虧本買賣?”板狀胡臉上露出古怪之色。
“您的意思是?”關純良愕然。
得罪天人勢力,還能不虧本??
“當年三位老祖也是屹立于藍宇星修為之巔,交友和其廣泛。他們共同衍化行氣法,數年的‘戰地情’…
雖說先輩交情大多無法延續到后輩身上,可那些人中,還有人還沒死呢!劉祖遇害,他們很憤怒。”板狀胡飽含深意道。
關純良眼睛一亮,激動道:“有天人…是不是不止一人?”
“噤聲。”
板狀胡臉色一肅,但那臉上洋溢的自得笑意卻掩蓋不住。
虛空之中,一人將關純良兩人的對話完整復述,又數名扶搖境將籠罩在另一輛汽車上的威壓收起,神識接觸碰撞。
“背后有人?可不管如何,算計天人勢力,必須付出代價。”
“代價?能做到嗎?別人我不知,但聽說在場某位兄臺某種意義來講,與‘義三家’的張家流著同一血脈啊。”
“呵!少給我陰陽怪氣的,義軀之事我屠家從未否認。你要將我屠家想成這背后之人?也成!里暗的渣滓,屠某早就看不順眼了。
但丑話說在前頭,屠祖有令,張家,誰也不許動,否則就是我古蒙屠家生死之敵!”
“劉家不能動,當年劉守安前輩重創返家之途,于我向家有庇護之恩。后來,‘義三家’遷至萬獸國,家父生前一直未忘劉前輩之恩,向某不知祖父是何意,但想來,祖父一定也記著劉前輩之恩。”
“劉家張家不能動,那罪魁禍首的關家…”
“關家?你真當關家的財團這么多年來都是吃干飯的?拉攏眾扶搖勢力,讓利于多個天人勢力,是人傻錢多?”
“關家的水太深,那關胖子也很會做人,這次也沒實質損失,算了吧。”
“而且當年的‘戰地情’,非常人能理解。這么些年來,每一次有前輩離世,沒鎮守任務的天人們幾乎都會前往…
那可是我家先生一直想融入的集體,可惜,先生也只能感嘆生不逢時,無緣參與當年那盛事。”
“高高興興而來,憋著委屈回去的,都不知道怎么跟會長交代,散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