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天氣陰。
我在魔都廣場的炸雞德,吃著發涼的中薯,雙份番茄醬。
油膩的淀粉與甜銹的醬汁游走在我的舌尖,我冰冷的眼神游走在繁華的廣場。
我討厭大城市,人太多了。
并不是因為人多任務就會棘手,只是單純的因為人多,話就會多。
我討厭交談,也討厭聽別人交談。
無用的交談會讓人分心,無法專注于自己的工作。
過度的信息,只會讓人迷失,過度的交流,只會讓人駁雜。
兩者接觸,必有交換。
交流必然帶來意識形態與自身本質的變化,保持沉默,就是保持純粹。
也許這就是我選擇這行的原因吧。
槍手是不需要說話的。
沉默是金就是我的人生信條。
當我吃到倒數第七根粗薯的時候,它身上的熱量已經完全溢散在空氣中。
無法自行發熱的東西,最終都會逐漸冷卻,與這冰冷的世界融為一體,例如這包粗制濫造的中薯,例如這具跌入血泊的死軀。
一如既往,一槍斃命。
赤紅溫熱,他穿著金色西裝的身體粘上濃稠的血液,就像我最后塞進嘴中的粗薯。
這家炸雞德的番茄醬,不賴。
不問身份,不問緣由,開槍,拿錢。
這就是槍手的全部。
持續溫熱的槍管,不斷讓自身保持熾熱的溫度,這就是我在冰冷的世界,維持自我存在的方式。
內心永遠熾熱,工作永遠赤誠,在不斷的完成工作目標的過程中,我綻放著生命的熱度,開槍的剎那,就是我升華的瞬間。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可惜在里社會永遠不缺重金買兇的主顧。
利益永遠存在,矛盾永遠存在。
一聲槍響,矛盾爭端就此消失。
但矛盾本身,永恒存在。
所以…槍手行業,永不失業。
也許是網絡這東西太方便,待處理訂單上的地點能讓我以排列組合的方式,拼湊起上百種環游世界的方案。
一邊工作一邊環游世界,在實現自我價值的同時,了解這個世界,這就是我的生活。
我了解這個男人的生活作息。
每周七的七點他總會光顧這家炸雞德。
雖然因為職業素養,我并不清楚,也并不太想清楚他的身份。
但他的行為舉止、儀表容貌,與這家廉價快餐店毫不般配。
看起來,他似乎是某家大公司的高級人才,或許是低調的高管,或許是技術首腦。
像這樣的人會來到這種地方習慣性的用餐,這里面應該會有些故事,但我不想了解。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怪癖(特性),他有,我也有。
大多數殺手都會選擇尾行目標到一個僻靜的去處完成工作,在魔都最熱鬧的廣場開槍殺人,絕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但這就是我的風格。
頂級的槍手,是不需要風格的 這句話被里社會的槍手們奉為圭臬。
每一個有故事的人,最后都會倒在自己的故事里。
看來我沒有成為頂級槍手的潛質。
風格(特性)就是我的全部,失去風格(特性)我將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內心永遠熾熱,工作永遠赤誠,讓自己的風格(特性)存在,是維持自我純粹的箴言。
就像薯條落入油鍋迸發出噼啪聲,尸體倒在廣場上,無數嘈雜喧囂的聲浪涌入我的耳中。
瞬間混亂的人群成了我最好的掩護,縱身躍出七步,掀開事先處理過的井蓋,我進入了這個城市迷宮般的下水道系統。
嘈雜的聲響逐漸淹沒在水流里。
無數次從嘈雜聲中逃離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之所以會選擇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下手,是為了制造聲音。
我討厭人類發出的聲音。
聲音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它能在無形中改變一切,讓真理變成謊言,讓謊言變成真理,抹消人的自我,讓人變成空洞的麻木機器。
所以每次當喧囂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時,我都能發揮出超越極限的潛能,進入一種忘我的專注狀態,讓自己從聲音中脫離。
在這種狀態中,我的身手變得更加敏捷,五感更加敏銳,時間在恍惚間逐漸變慢…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怪癖(特性),我有,你也有。
沿著事先早已摸清的路線,我從下水道出海口一躍而出,耳邊沒有響起沉郁的入水聲,取而代之的是落在甲板上發出的“啪嗒”聲。
這艘蛇船將在半小時后進入公海,然后進入島之帝國的海域。
在訂單上構建起的上百種環球旅行方案中,我選擇了島之帝國作為我下一站的目的地。
船上的同行者都是里社會的生物,他們不像普通的人類喜歡用語言交流,這點我很喜歡。
這些生物都是脫離了社會機器的鮮活動物,它們不被主流社會所接納,也不屑于融入主流社會中。
當整個世界變成一場騙局時,瘋子就是智者。
而我篤信,這些從社會工廠中逃離,不再去做螺絲釘的鮮活動物,保持了自己的特性,沒有讓自己成為這座機器的一部分。
它們的存在,為這個世界保留了最后一絲希望。
盡管我并沒有加入它們,參與到它們的行動中去,而是作為一名局外人純粹的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某種意義上,我應該算是它們的同類。
也許在心底我也希望它們能夠讓這個世界有所改變,不過…這并不重要。
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魔都逐漸消失在我眼中,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被暗色的浪潮吞沒,我的神經逐漸松弛下來。
海風與天上的星辰,讓我的思緒逐漸迷離…
“先生…”
毫無預兆,焦慮、恐懼、惱怒的情緒在我心頭交織翻涌。
人類最粗魯的行為,就是以語言為入侵手段,肆意的闖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毫無顧忌的將自己的思想強行灌入他人的腦中。
人類最理想的狀態,就是閉上雙嘴,維持自我,沉默寡言的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理智讓我壓下拔槍打滅聲源的沖動,回過頭去,一名穿著黑色正裝的男人…或許是女人,出現在我身后。
它的出現無聲無息,它的眼眸比黑夜還要深邃,比海水更加冰冷。
望著那雙眼睛,我感受到了一股凍結一切的意境。
回眸對視的短短一瞬,在這剎那如千年般漫長。
在這無比漫長的時光中,我明白了,眼前的東西,來自這個世界的深處。
它既存在于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我們真的能夠感受到存在的存在嗎?
這是一個迷。
存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的感官告訴我們“它”是存在的。
但感官說白了就是生物電信號,視聽嗅觸味,一切感官通過轉化為生物電信號的方式傳遞到大腦,告訴我們,沒錯,“它”確實存在。
但…一切如果反過來呢?
說白了,一切都是聲音在作祟,生物電信號也是一種聲音,誰掌握了聲音就掌握了一切。
里社會中有無數詭異的傳聞,我一直把它們當作哄小孩睡覺的睡前讀物,直到現在。
它或許掌握了人們難以想象的聲音…
“你有什么愿望嗎?”
它的聲音傳遞到了我的腦海。
條件反射般,剎那的沖動讓我脫口而出。
“請讓我一個人靜靜的工作。”
“很好,游戲開始。”
不容我開口回應,“滴答”的聲音已在我耳邊響起。
隨后,一切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緊急新聞,今日傍晚槃硅因集團高級技術工程師遭遇暗殺,兇手于魔都廣場炸雞德快餐店內公然射擊受害人,使其當場斃命,目前警方正在緊張有序的開展偵查搜捕工作,更多有關內容…
我在…哪?
海浪,星空,船舶,還有那個家伙…全部消失不見。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濃烈的銹腥味刺激著我的鼻腔,一種歲月的腐朽感,讓我頭昏欲睡。
這是…怎么回事?
吱——嘎——
奮力扭動軀體,我的身上傳來了機械摩擦的吱嘎聲。
一種生澀的質感,從軀體各處傳遞而來,我一時間難以想象自己到底發生什么。
一種強烈的束縛感桎梏著我的軀體,讓我難以動彈,這種感覺,就像被人埋入巖層中一般…
在仔細感受了一番周圍的環境后,我發現…
自己的身體好像真的沒入了巖層中!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一半身體卡在了巖石里,近乎與周圍的巖層合二為一。
難道是幻覺?
過了好一會兒,周圍緊密巖層的實質感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
焦慮與惶恐已然無用,我靜下心來,一切雜音開始在我耳畔消散。
咔嚓,咔嚓——
在無聲的寂靜中,齒輪咬合的聲響逐漸在我意識響起。
聲音,聲音在心中不斷擴散,起初是低聲的輕語,隨后是震耳的轟鳴。
宛如沉寂千萬年的火山再度爆發,于極致的沉默中,機械的轟鳴再度響徹廖宇!
像是一具逐漸開動的機器,我的軀體逐漸發出劇烈的轟鳴聲,在黑暗的環境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偉力。
啤咔——
清脆的破裂聲不絕如縷,在一陣石破天驚的爆響后,我的軀體從致密的巖層中掙脫了出來,重獲自由。
伴隨著軀體不斷發出的金屬吱嘎聲,與格外違和的軀體質感,我逐漸發現,自己現在的這具軀體,竟已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充斥著腐朽氣息的機械!
大約一半的軀體,在漫長的時光中禁受不住歲月的洗滌,被消磨殆盡,但卻仍有一半頑強的金屬,禁受住了歲月的洗練。
這一身銹鐵腐蝕的歲月,漫長到我難以想象的地步。
按理來說這樣一堆廢鐵,早該在歲月中寂滅消散。
但如今,我的意識卻在這腐朽之軀中蘇醒,成為了寄宿其中的主人。
不可思議。
我雖然驚訝,卻未惶恐。
眼前的一切或許是幻覺,可誰又能言說真實?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事物,陌生的身體。
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一切,這或許就是對方口中的游戲罷。
嗯?該死!我的槍…
突然我猛的回想起了什么,我的金屬左手下意識的摸向腰間。
作為槍手,槍是必須存在的靈魂。
槍,是我與這個世界溝通,發出“聲音”的喉嚨。
每一聲槍響,都是我震耳欲聾的怒吼。
若是沒有了槍…
還好,在腰間熟悉的位置,我再度把握住了那種熟悉的感覺…
這種感覺…
突然之間,我發現了令我驚詫甚至悚然的事實…
我并非一名左撇子。
而且槍所在的位置,并非我之前常放的位置。
然而,我從腰間拔槍的動作,卻是如此的流暢自然,甚至嫻熟無比…
無形之中,某些東西發生了改變…
嗡——
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不停的低語。
似乎…正是這靈魂中的聲響,讓這堆金屬得以不斷延續,為其賦予了超越的靈魂。
恍惚之間,一道光影在我眼前閃爍,讓我看見了一座無比璀璨的帝國…
萬機鼎沸,萬械鳴響,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何其壯麗,何其雄偉,我情不自禁的感動其中…
逐漸的,腦海中的一切如潮水般涌來,又如潮水般褪去。
但此時此刻,我已明白了此行的緣由。
這一次前所未有的任務。
我,受雇于一個偉大的記憶…
咔嚓——
將槍支放回那熟悉而陌生的位置,我奮力揮動自己尚能活動的左手,開鑿出一條向上的道路。
機械的轟鳴聲不斷在我意識響起,給予我無窮無盡的向上動力。
終于,在不知疲倦的挖掘了不知多久之后,我重新來到了久違的地表。
抬頭仰望天空,白色的光芒灑落眼底。
這種光芒讓我感到熟悉無比…
冰冷,刺骨,這白色太陽的光輝,與那一塊塊屏幕散發的熒光如出一轍。
嗡——
隱約之間,機械的鳴響,還在我體內不斷冥冥奏響。
這殘存的余音環繞在意識中,如同靈魂般延續著未完結的一切。
我拖著殘舊的軀體,開始了新世界的任務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