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焚香,沐浴,更衣。
夏炎換上了素白的喪衣喪帽。
如今有了南晚香,就不需要紅色惡靈推輪椅了。
而在幾番對抗之中,夏炎對那些普通惡靈的定位也有了更深的認識,簡而言之:
不算是真正的鬼,而是怨氣形成的東西,對付普通人或是一般武者很方便,但面對強一些的存在,則作用有限。
然而,因為本身具備著幻境施加等奇特力量,有時候能有奇效。
除此之外,這些紅色惡靈能夠成為他手眼的延伸,讓他在雙腿癱瘓不方便的情況下、輕松的做到許多事。
咕嘟,咕嘟~~~
西風里,輪椅的木輪轂碾壓過深宮落葉。
南晚香推著她唯一的依靠,往路道盡頭的靈堂而去。
仙子生怕夏炎會頹廢,所以探著腦袋,小聲嘀咕道:“徒弟,你千萬別灰心喪氣,你還有我呀。”
夏炎愣了下,這位老師也太自來熟了吧?
仙子顯然也明白自己這話說的有些分量不夠,于是又加了一句道:“夏盛說的...他說即便他雖然不在了,但是有我照顧你,他就很放心。”
仙子厚著臉皮把皇后給抹掉了,同時再強調了一句:“這是夏盛說的。”
夏炎沒有回答。
他仰起頭,一陣蕭瑟的秋風掠來,漫天葉落如雨下。
耳邊猶傳來那爽朗的聲音。
——“小炎,這是秋天,秋天到了!秋賞滿月,冬觀初雪,唯有有心者才能賞到其中的美好。人生一場大夢,若是不曾靜下心來看遍這天地之間的美景,豈非白活?”
——“快到了,我們就快要到浮屠寺了,那些臭和尚我不喜歡,但寺里的風景卻是一絕...我帶你去那最高的山崖上,觀星賞月!”
——“到了,哈哈哈!你不喝酒,大哥喝...嗯?你說酒水辛辣、喝多了還傷身體,有什么好喝的?但是,大哥喜歡啊,若是注意這個防著那個,卻活的不開心,那有什么意思?”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人言語他人看法與我何干?又與你何干?只管活成自己想活的樣子,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若有夢想,又何必在乎一時的挫折,何必在乎他人的嘲笑?哈哈哈!”
話音猶在耳畔,還未消散。
然人卻已經不在了。
輪轂轉動的聲音,輕輕響著。
夏炎看著遠處白綢飛揚里的靈堂,默默地抬起左手,拇指小指并攏,做出發誓的姿態。
——我夏炎在此立誓:即便王朝式微,風雨飄搖,鬼神亂國,然我定承兄長遺志,守大虛于亂世,護夏氏于紛爭,成盛世皇朝。
手掌緩緩握下,化作拳頭。
——此志不渝,絕無懈怠。
輪椅入了靈堂。
靈堂之中并沒有人,畢竟喪禮在前幾日就已經舉辦了,如今這皇家靈堂,別人想進也是進不來的。
靈堂之中只有一個靈位,上寫著:大虛景皇之位。
景皇就是夏盛。
而之前皇后就和夏炎說過了,正常來說,帝王身死,靈位需入宗廟,可謂歸宗,也可得子孫后代祭拜...
然而,夏盛自覺王朝將傾覆于他手,他沒有資格入宗廟,即便入了宗廟,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所以他才在皇宮單獨開了一個靈堂。
這可謂是恥辱。
至于王朝為何會傾覆?
會傾覆于何人之手?
夏炎知道的很清楚。
他也知道,只會治理國家顛覆不了這一切...
唯有聚偉力于一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人鎮一國,如此...才有希望。
他蒼白的雙手靜靜搭在輪椅上,目光看著遠處的靈位,忽然輕聲道:“老師,我想一個人靜靜。”
南晚香“哦”了一聲,于是自覺地站到角落里去了。
夏炎側頭看了她一眼,南夜香這才恍然:“徒弟,你要我站在外面呀?”
夏炎道:“勞煩老師幫我取些烈酒。”
“徒弟,喝酒傷身體...”仙子不肯,在她眼里,徒弟的身體可金貴了,萬萬不能有閃失,這秋天寒冷,萬一喝酒喝出個風寒感冒怎么辦?
但面對夏炎的目光,仙子的意志只足以支撐兩秒,就情不自禁地改口道,“好吧。”
說完,仙子就跑出去了。
她才出門,門扉就自動關上了。
靈修和鬼修的差別很大,甚至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同。
靈修煉氣,鬼修修身。
如果夏炎是靈修系的,他只需凌空輕輕揮袖,就可以帶動勁氣將門扉關閉,但他不是靈修,甚至嚴格來說也不是鬼修...只是偏向鬼修罷了。
他關門有兩種方式,第一是用紅紙人關,第二是控制頭發關。
靈修的力量源頭是氣,鬼修的則是身體。
此時...
兩只“以幻術隱身”的紅紙人雙手關上了門扉。
靈堂內頓時暗淡了不少。
三炷香被幻術隱身的紅紙人抓著漂浮在半空,香頭湊近燭焰,沒兩秒便是焚起了。
燭影搖曳,
夏炎雙手合攏,抓著飛到他手間的香,輕輕拜了拜三拜,然后雙手往前一送,那三炷香就飄到了青銅爐上,被一股普通人看不到的力量插入了香灰之中。
夏炎彷如一尊古老蒼涼的雕塑,靜靜佇立在靈位之前,
他一言不發,但心中卻思緒萬千,
他神色平靜,然心底卻有烈焰焚燒,
他腦海里過往的一幕幕閃過,如是在道別,又如是在承諾著什么。
沒多久,仙子雙手呵著熱乎乎的酒壺過來了,酒加了姜絲煮過,暖胃...
仙子怕徒弟喝酒傷身體,還摻了點兒水。
待到靈堂里,她心虛地把酒給了夏炎。
夏炎喝了一口,神色古怪地看著她。
仙子心虛地瞪大漂亮的杏眼,眸子不和徒弟直視。
她越來越覺得不踏實,猛然之間,心底一慌,萬一徒弟不要自己了,那不完了?哎呀,早知道不自作主張了。
然而,夏炎只說了聲“多謝老師”,然后道,“老師先回宮休息吧...今晚我要在這兒守靈。”
仙子舒了口氣,
但她不愿意走,和徒弟見面的第一天一定要加深感情,所以,她一定要時時刻刻和徒弟泡在一起,絕不跑遠,也不回去睡覺。
但是,她又深深地知道一般理由無法說服徒弟。
畢竟這徒弟一看就是那種有著大決心之人,和自己這種完全不同。
她水靈的眼睛轉了轉,忽然肅然道:“回不回宮什么的其實無所謂,為師主要是對景皇帝仰慕已久,今晚也想在這兒守靈。”
說完,她朝著夏炎眨眨眼,堅定道:“為師要和你一起。”
夏炎沒說話,眸子垂了垂。
仙子這點兒逼數還是有的,知道人家兄弟倆要說話,自己擱這兒實在礙眼,于是捏著雪白的小拳頭湊到唇邊,輕輕咳嗽了下,又自言自語道:“為師想過了,還是先出去吧...”
她躡手躡腳地往外跑,跑到門外,還是不放心,生怕夏炎悲傷過度傷了心氣,以至于影響境界突破,于是又把已經關攏的門扉推開了點,擠入小腦袋道:“徒弟,你一定要振作呀!過幾天,我們就得出發去尋找靈脈之心了。”
夏炎也沒回頭,平靜地回了聲:“多謝老師。”
仙子這才關上門。
她輕輕吐了口氣,卻沒走遠,只是走到靈堂東側的階梯,一屁股坐下,從懷里取出這個國家的地理志開始繼續翻閱,以確定最可能為荒域的地方。
荒域的確定還是很容易的。
其一,各國交界;其二,因靈氣爆發而易有鬼神志異的傳聞;其三,地形定是山脈,而且越高的山越可能是荒域。
為什么山越高靈氣越濃,這大概和“靈氣天降說”有關,然而...南晚香卻只知道這么個學說,但沒有能力去探究就是了。
總體來說,就以上三點,還有一些細節,則需要根據實際情況來進行把握,比如有沒有爆發過大的戰亂,有沒有什么特別恐怖的傳說之類...
如果有的話,那就說明很可能爆發過修士戰爭,或者說有強者坐鎮之類,那就需要稍稍避讓了。
南晚香努力地死著腦細胞,看了一會兒之后,只覺天寒地凍,天空的光不知何時消失了,轉成了一片土黃色,彤云壓近...
雨,落了下來,在靈堂外的地面上綻放出雪白的花。
南晚香打了個寒戰,急忙起身,瑟縮地站到屋檐下,時而活動著小腿,時而跺跺鹿皮靴子,以暖身子。
忽然,一股寒風從外襲來,卷入回廊。
她打了個噴嚏,打完之后她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已經都消失了,而成了一個凡人...
不僅是凡人,而且因為體內力量被攫取一空,自己更是一個非常容易衰老、容易生病的凡人,壽元也會很短。
想到這里,她一時間愣在這蕭索的風雨里,心底生出了一絲苦楚,再回頭看著靈堂方向,幽幽嘆了口氣。
忽然...
她只覺風小了。
再一回頭,只見一只血紅色的紙人歪著身子、高高地墊著腳尖,點踩在回廊的石柱上,用兩只邪異的手抱住一把大黑傘。
大黑傘對著外面的天寒地凍,對著外面的寒風冷雨,靜靜地擋在了她面前。
夾雜著雨水的西風掠來,拍的傘面兒一陣一陣地凹著,卻始終被擋在外面。
南夜香凍得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隨即釋然,勾出了一抹嫣然的笑意。
——徒弟...還是在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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