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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世界系列——消失的邪神(上)

  伊妃晴第一次看見阿·塞爾達的時候,她只有九歲。

  “爸爸,媽媽,妹妹。”

  她高舉蠟燭,呆呆地望著一片狼藉的閣樓。粘稠的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滴淌,和著滾燙的燭油,落在滿地的鏡子碎片上。森寒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她打了個哆嗦,單薄的蕾絲睡裙擺飛揚起來,拂過地板上的尸體。

  燭光在夜色里跳躍,把伊妃晴的陰影拉長、縮短,像是祭祀前的邪詭舞蹈。在殘破的梳妝鏡片里,伊妃晴看見阿·塞爾達——這個傳說中的邪神靠近她,輕聲喘息著,帶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不要害怕,還有我在這里。我會永遠地陪伴你,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阿·塞爾達妖艷的嘴唇像一朵罌粟花瓣般地打開,湛藍色的瞳孔閃著光,映在里面的,是伊妃晴蒼白的臉。

  “好的,我和你在一起。”

  伊妃晴聽見自己夢囈般的聲音,蠟燭掉落,火舌舔著了血肉模糊的尸體,發出“滋滋”的聲音。大火順著風勢,吞噬了一切。墻壁上的鐘擺猛地敲了一下,在鏡子里,她湛藍的眼睛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焰。

  “伊妃晴法師,歡迎您的到來,法師公會的下午茶馬上就要開始了。”

  聽到門童的話,伊妃晴抬起頭,宛如夢中蘇醒。

  她已經走到了石階的最頂端,陽光斜射過來,兩尊高大猙獰的石鬼像俯視著她,陰影罩住了蒼白的臉。法師公會的漆黑鐵門泛著白光,正向她敞開。

  伊妃晴慢慢地走進去,耳畔傳來門童強自壓抑的呼吸聲,她瞥了他一眼,目光美麗而冰冷。

  她并不受歡迎,孤僻、冷漠的性格甚至使人畏懼,伊妃晴知道這一點。“墳墓里的法師”,很多人悄悄地在背地里這么稱呼她,可伊妃晴不在乎。

  只要有阿·塞爾達,她就夠了。在這個世界中,除了阿·塞爾達,伊妃晴不需要任何人。

  走進公會大廳,里面頓時鴉雀無聲。歡笑、亂烘烘的爭吵、咖啡升騰的熱氣,在伊妃晴走到圓桌的一刻,瞬間靜止。

  十多雙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包括馬修那雙懶洋洋的褐色眼睛。

  “伊妃晴法師,歡迎您的玉駕光臨。”

  法師公會的會長,德高望重的格魯特法師站起身,禮貌地為她拉開座椅。

  “照舊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

  侍者走過來,低聲問道。

  伊妃晴點點頭,目光落在圓桌對面,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身上。

  對方正在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

  她從來沒有在法師公會見到過這個人,清秀柔和的五官,巖石般硬朗的面部線條,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拉渣的胡子和皺巴巴的斗篷,將會是一個非常體面高貴的男子。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格魯特看著男子:“這位是新入會的法師,來自遙遠的海云大陸的馬修伯爵。”

  男子站起來,優雅地向伊妃晴欠了欠身:“鄙人馬修·弗讓,一個到處流浪的破落伯爵。非常樂意見到您,猶如鉆石般光彩奪目的美人。”

  他的言語讓伊妃晴感覺有些輕佻,沒有人用這樣的口氣跟她說過話。

  “這位是伊妃晴法師。”

  格魯特向馬修介紹道:“我曾經見到過不少魔法天才,但比起伊妃晴法師,他們只能算是早熟的兒童。我想不用多久,伊妃晴法師將成為帝國的第一法師。”

  “您謬贊了。”

  伊妃晴平靜地道,避開了馬修灼熱的目光。她注意到在對方寬大的斗篷內,有一柄狹長的硬東西頂在腰間,好像是佩劍。

  帶劍的法師?伊妃晴覺得有些奇怪,但很快拋開了這個疑問,這和她無關。

  “我們正在討論魔法是否需要天賦。”

  胖乎乎的法師楊嚼著干乳酪,一面用手巾不停地擦汗。他實在是太胖了,脖子上堆的層層贅肉是汗水的溫床。

  “勿庸置疑,魔法是需要天賦的。很多人苦練一輩子,到頭來始終毫無建樹。

  精靈法師札札插嘴道,尖長的耳朵一顫一抖,似乎在提醒在場的所有人,擁有精靈血統也就擁有了魔法的天賦。

  格魯特點點頭:“我在冰島遇到過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居然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幾個簡單的召喚魔法。”

  他謙和地對伊妃晴笑了笑:“天才是上帝的寵兒,也許她將來會成為第二個伊妃晴法師。”

  “天才是不幸的。”

  馬修聳聳肩:“痛苦是天賦的孿生子,有光的地方就會出現討厭的陰影。”

  伊妃晴正端起咖啡,馬修的話讓她纖細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幾滴咖啡潑出來,濺在雪白的陶瓷托盤上。

  “陰影并不惹人討厭。”

  伊妃晴一字一頓地道。

  “美麗的法師,那么什么才是您討厭的東西呢?”

  馬修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饒有興趣地盯著她。

  “各位,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先告辭了。”

  伊妃晴推開了咖啡杯,冷冷地道。就像往常一樣,喝完咖啡她會立刻離開,前來赴約不過是例行公事。

  何況今天馬修火熱的目光和笑容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您走好。”

  除了格魯特,沒有人跟她道別。幾乎所有的法師都在暗中盼望伊妃晴早點離開。她在的時候,就連空氣里都凝結著冰。

  “我有送您回家的榮幸嗎?”

  馬修在背后叫了一聲,伊妃晴沒有理睬。

  “一個無趣的冰美人,我看她更像是個邪惡的巫師。”

  望著伊妃晴裹在黑袍里的曼妙背影,法師雷斯特不滿地嘟囔,又瞥了馬修一眼,嘲弄地道:“您就別費心了,馬修伯爵。這種女人不值得花時間,她只愛她自己。有句老話是怎么說來著?聽話的野花強過帶刺的玫瑰。”

  雷斯特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憑借法師的高貴身份,爬上過很多少女貴婦的閨樓。只是在追求伊妃晴的時候,卻栽了個大跟頭,聽說差點連命都丟了。

  “伊妃晴法師看起來的確有些古怪。”

  馬修凝視著伊妃晴留在桌上的半杯咖啡,搖搖頭:“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和吃藥有什么區別?”

  伊妃晴一走,大廳內恢復了熱鬧的氣息,楊將滿滿一盤的小甜餅一掃而光,又開始不停地擦汗。

  “何止古怪?缺乏教養,不講禮儀,簡直讓人討厭。”

  札札尖叫道,一個人類女子的魔法成就竟然遠遠超過了擁有純正魔法血統的精靈,想起這點它就覺得心里不舒服。

  “一個孤兒當然缺乏教養。”

  雷斯特幸災樂禍地道。

  馬修臉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在她九歲的時候,家中發生了火災。她的父母、妹妹都葬身火場,可令人震驚的是,事后人們發現了十多具尸體,還有幾把燒爛的長劍。”

  雷斯特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這可真奇怪。有人說,是伊妃晴親手殺死了全家老小。”

  “雷斯特法師,請注意您的身份。”

  格魯特用嚴厲的目光阻止了對方,盡管雷斯特是國王的寵兒,但在背后議論人的隱私,顯然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

  “非常神秘的故事。”

  馬修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深思的目光。

  吹著口哨,馬修從法務所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法務官的臉色十分糟糕,無論是誰,從積滿灰塵的厚厚卷宗里翻找出十多年前的舊案,都不會令人愉快。如果不是看在那塊紫水晶的份上,法務官早就把馬修趕出辦公室,去找城南的風騷情婦了。

  “為什么你要了解這樁舊案?”

  法務官鎖上案柜,看到沾滿灰塵的昂貴襯衣袖口,不由得皺了皺眉。

  “因為我好奇。”

  “說來也巧,今天距離那場火災,剛好是整整十五年。”

  星光照在街道上,四周空曠無人,只有一個窮困潦倒的醉漢蜷縮在垃圾堆旁,抱著空酒瓶,胡言亂語。

  馬修隨手拋出了一個金幣,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走到醉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嗨,老兄,公墓在什么地方?”

  “伱他媽見鬼去吧。”

  醉漢遲鈍地抬起頭,噴著酒氣,粗魯地罵了一聲。

  “看來你還很清醒。”

  馬修吐了吐舌頭,轉身離開,背后傳來醉漢的聲音:“在城西的山上,快點滾吧,去找根褲帶在那里上吊。你們這幫流氓,無賴,貪婪的吸血鬼!”

  馬修很快找到了公墓,它座落在城郊的一個小山坡上,一座座墓碑清冷地佇立著,無聲訴說著生與死的界限。有的墓碑前堆著枯萎的鮮花,有的野草叢生,任由墨綠色的藤蔓糾纏,石碑上的字跡也早在歲月的侵蝕中模糊不清了。

  雖然隔得很遠,馬修還是一眼看見了伊妃晴。在慘白的星光下,她蒼白的臉如同一個幽靈,孤獨地徘徊著。

  就連星光也不能照亮那身黑色的法師袍。

  是來拜祭死去的親人吧。馬修遙望著伊妃晴,這么美麗的身影卻毫無生氣,仿佛隨時都會走進墓穴,在那里與死者同眠。

  遠處忽然響起了窸窸簌簌的怪聲,幾十點綠光出現在黑暗中,游移不定,充滿了詭秘。

  是狼人!

  馬修心中一凜,這種兇殘的怪獸喜歡在夜間出沒,聽格魯特會長說,最近有幾個兒童離奇失蹤,事發地出現過狼人的爪印,全城因此都加強了戒備。

  伊妃晴看也不看這些狼人,只是默默地盯著身前的墓碑。

  風吹得她絲緞般的銀發飛揚,時間像水一般倒流。

  “妃晴,試試媽媽給你新做的繡花銀緞鞋,漂亮嗎?”

  在燭光下,鞋尖鑲嵌的珍珠閃閃發亮。

  “姐姐姐姐,我的個子快要比你高啦。”

  妹妹踮起腳,伸手在她頭頂心比劃著。

  父親扎人的絡腮胡子,深夜噩夢時,母親替她擦去額頭汗水的溫暖的雙手,烤羊排的香味,花園的草地上,她抱著雙膝,膝頭上放著一本童話書邪神——阿·塞爾達的故事,妹妹向她歡樂飛奔的裙角,在陽光中燦爛地跳躍。往事如同一粒粒細沙從沙漏里流出,不可挽回。

  最終阿·塞爾達的臉淹沒了一切。

  “還有我呢,我們在一起。”

  鏡子里的阿·塞爾達凝視著她。

  利爪挖刨泥土的聲音清晰可辨,幾頭狼人圍住了一座墳墓,拖出里面的尸體,大嚼起來,腐臭的氣味在夜色中蔓延。

  “熬!”

  一聲毛骨悚然的吼叫震得草木瑟瑟發抖,一頭狼人齜牙咧嘴,向伊妃晴沖了過去。

  一束銀光從伊妃晴指尖射出,準確擊中狼人,后者悶哼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爬起,猙獰地盯著她,作勢欲撲。

  所有的狼人都圍了過來,一步步逼近,雪白鋒利的爪牙閃動著寒光。即使是最杰出的法師,也很難孤身同時應付幾十頭狼人。它們力量大,速度快,不會給法師默念咒語的時間。

  為首的一頭狼人猛地躍到半空,居高臨下,強行向伊妃晴撲去,剩余的狼人也在同時出擊,從四面八方,惡狠狠地撲過來。

  伊妃晴冷冷地看著它們,毫不動容。

  阿·塞爾達。

  伊妃晴在心中默念道。

  一道黑色的光芒閃電般射至,鮮血飛濺,半空中的狼人慘叫一聲,被攔腰斬斷。

  馬修猶如天神般地出現,反手一劍,刺入另一頭狼人的咽喉。他步伐靈活,出劍有力果敢,同時右手放出幾十個火焰小球,小球互相碰撞,激起燃燒的火焰,幾頭狼人在火網中哇哇亂叫,傳出皮肉燒焦的氣味。

  出其不意之下,馬修一連殺死了六頭狼人,狼人們逐漸穩住了陣腳,放棄了伊妃晴,紛紛向他撲來。

  馬修立刻陷入了危機。

  剩余的十多頭狼人一面怒吼,一面向他瘋狂攻擊。馬修來不及念咒施法,只能憑手中的長劍,左擋右支,被動防守。

  伊妃晴冷漠地看著馬修,并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一頭狼人悄悄地繞到馬修背后,張開血盆大口,尖銳的獠牙伸了出來。

  “嗆”的一聲,馬修手中那柄漆黑色的長劍忽然發出鳴響,劍身上射出奇異的光亮。馬修頭也不回,長劍向后劈去,一腔鮮血噴出,狼人雄壯的身軀一分為二,“撲通”倒下。

  “伊妃晴法師,再不幫忙,我恐怕真的要在這里安家了。”

  馬修叫嚷道,盡管形勢危急,他還不忘對伊妃晴做了個鬼臉。

  伊妃晴一聲不吭,目光盯在那柄黑色的劍上,劍身鐫刻著古老的花紋圖案,剛才的光亮,就是從這些花紋里射出來的。

  那柄劍的光芒越來越盛,狼人對它似乎十分畏懼,猶豫著,不敢靠前,馬修趁隙默念咒語,又放出十多個雪亮的魔法光球。

  一頭狼人被光球炸得粉身碎骨,狼人們被激怒了,爆發出天生的狂暴野性,不顧一切地撲向馬修。

  兩頭狼人的咽喉幾乎同時被馬修刺穿,但在它們的背后,一頭狼人鬼魅般地出現,雙爪探出,搭住了馬修的肩膀。

  馬修甚至聞到了對方臭烘烘的嘴巴里噴出的熱血腥氣。

  “請記得在我的墳前放束花。”

  他對伊妃晴喊道,最好是紅薔薇,可惜這句話他來不及說了,狼人的獠牙頂住了喉結。

  轟然一聲,一蓬腥臭的血濺在了馬修臉上,獠牙從他的脖頸無力滑落。不遠處,伊妃晴的雙手散發著淡淡的銀芒。

  馬修一腳踢飛狼人的尸體,長劍閃電般送入左側一個狼人的小腹,嘴里叫道:“看來你并不像傳聞中那么冷漠無情。”

  “我沒有給陌生人送花的習慣。”

  伊妃晴回答道。

  馬修大笑,揮劍,狼人們發出痛苦的嗚咽聲,終于夾起尾巴,四散逃竄。

  “詛咒之劍。”

  伊妃晴凝視著馬修手中的黑色長劍,又看了看馬修,美目中閃過一絲驚異。

  詛咒之劍,雖然具備極強的破壞威力和玄妙的靈力,但擁有它的人,卻如同被詛咒了一般,終身與痛苦陪伴。根據傳說,劍的主人每天都要忍受一次長達三小時的肉體疼痛,仿佛煉獄一般,千刀萬剮,油煎火燎,普通人根本難以忍受。而主人一旦得到詛咒之劍,就不能丟棄,否則必遭慘死的厄運。

  這柄神奇的劍,猶如附骨之蛆,難以擺脫,帶給主人更多的是不幸。伊妃晴不能理解,為什么在馬修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痕跡。他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燦爛的笑,懶洋洋的笑,有點玩世不恭的笑。

  “看來你對詛咒之劍的興趣比對我要大得多了。”

  馬修俊秀的嘴角微微上翹,伊妃晴在心里承認,他的笑容的確很迷人,當然這對她毫無意義。

  “你來這里做什么?”

  伊妃晴蹙眉問道。

  “被你吸引而來。”

  馬修坦率地道:“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你跟蹤我?”

  “就像蝴蝶追逐花蜜。”

  “我不需要任何人。”

  “親愛的伊妃晴——小姐,如果你不需要別人,別人也不會需要你。”

  馬修湊近她,灼熱的目光試圖穿透她的眼睛,找出里面藏著的東西。這么美麗、清澈、動人的眼睛,卻像兩扇鎖住的水晶門,緊緊關閉。

  伊妃晴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心煩意亂。她注意到對方放肆的言詞,“親愛的伊妃晴”,這讓她想起父親把她舉過頭頂時,總是這么說。

  這時她會撒嬌地去揪父親的硬胡子。

  “您為什么不離開?”

  “因為我害怕孤獨。”

  馬修答道,伸了個懶腰,和身躺下,就在伊妃晴的身旁,頭枕著交疊的雙手,修長健壯的腿肆無忌憚地伸直了。雖然是個有點粗俗的動作,但他做起來卻是瀟灑自然。

  “我打擾了你嗎?”

  馬修朝她睒了睒眼睛:“或者說,我的存在讓你感到不自在了?如果是那樣,我深感榮幸。”

  “不——沒有。”

  伊妃晴強忍住心中的不快,冷冷地道:“您的存在對我就像這些沉默的墓碑一樣。”

  “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恭維。”

  馬修放聲大笑,風從兩人當中靜靜地穿過,伊妃晴的黑袍漣漪般地顫動。

  “她親手殺死了全家。”

  馬修想起雷斯特的話,搖搖頭,吹起了口哨。

  哨聲滑過草葉,清脆、嘹亮、歡快,像星辰滑過夜空,令陰氣沉沉的墓地變得明亮起來。

  “請不要打擾長眠在這里的人,他們需要安靜。”

  伊妃晴終于忍不住,生氣勃勃的哨聲讓她心煩意亂。

  “你并不是他們,怎么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呢?”

  馬修站起來,走到墓碑前,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但我知道他們需要什么。伊妃晴法師,你的父親、母親、妹妹,他們需要你快樂。不要把自己禁涸在墳墓里,不要讓這么美麗的眼睛,充滿孤獨和冷漠。”

  “住嘴!您太放肆了!”

  伊妃晴漲紅了臉,憤怒地喊道。十五年了,這是她第一次發火。

  馬修的目光順勢落在她起伏的胸脯上。

  “很漂亮。”

  他平靜地說:“寬大的法師袍顯然不適合你。”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響起,由遠而近,速度飛快,轉瞬就越過山坡,轉入城市的官道。

  “蓬”,一道五彩繽紛的煙花從馬車的方向射出,在夜空中綻放開來。

  這是緊急求助法師公會的信號。

  出了什么大事?

  馬修驚訝地仰起頭,出神地望著求救煙花。

  伊妃晴已經離開了。

  “我很抱歉,一清早就把大家召集到這里。”

  公會大廳內,格魯特來回踱著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侍者正忙著準備干糧、清水、葡萄酒、藥品以及一些行李用品。

  “你昨晚睡得好嗎?”

  馬修用手肘捅捅伊妃晴,滿臉壞笑。

  伊妃晴寒刃般的眼神并沒有讓他退卻。

  “格魯特會長,究竟出了什么事?”

  雷斯特有些不滿地問道,被迫從香噴噴的侯爵遺孀被窩里鉆出來,真是非常掃興。

  “我們法師公會的資金贊助人,尊敬而高貴的尼坡伯爵大人遇到了危險。”

  格魯特解釋道:“昨天半夜,他的信使火速趕到本城,送來求救信。”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桑皮信紙,念道:“吾被困城堡,盼救援,急!”

  眾人傳閱著信件,上面只寥寥幾個字,但每一個字幾乎都是歪曲而斷續,筆跡倉促潦草,顯然寫這封信的人當時正處在極度慌亂的狀態中,連筆桿都無法握穩。

  “伯爵大人的信使在哪兒?”

  馬修想起了昨夜的那駕急沖沖的馬車。

  “死了。”

  格魯特遺憾地道:“他把信交到門衛手中的時候,就倒下了。經過檢驗,他的左腿上有毒蜘蛛咬過的傷口。是對主人的忠誠,讓他一直堅持到了這里。”

  “愿他的靈魂安息。”

  馬修脫下風帽,低聲道。伊妃晴注意到,這時馬修的神色,是莊嚴而肅穆的。

  “愿他的靈魂安息。”

  格魯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你們必須立刻出發,前往尼坡大人的城堡,施以援手。”

  眾人發出不滿的抗議聲,雷斯特在想他剛弄上手的情婦,楊的豐盛早餐還來不及享用,札札的新魔法才試驗了一半,這么倉促的出發,誰都沒有做好準備。

  格魯特舉起雙手,示意安靜:“各位都知道,如果沒有伯爵大人長期以來的熱誠資助,法師公會是維持不下去的。至于各位的酬勞,”

  噪音立刻平息下來,聽到金錢,法師們的反應和普通平民沒什么兩樣。

  “一人一千金幣,由法師公會撥款。”

  “嗯,救人于危難是法師應有的操守。”

  札札率先表態,楊頻頻點頭:“說錢簡直就是侮辱我的品行,不過不拿好像不給尼坡伯爵面子。”

  “拯救伯爵大人,我等義不容辭。”

  雷斯特想了想,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這個月他在女人的身上虧空了不少金幣,急需要補充錢袋。

  馬修低頭沉思了一會,道:“伯爵大人的城堡里應該有不少駐兵,現在既然向我們法師公會求助,那么遇到的危險,恐怕來自于一些魔怪或者邪靈。為了保險起見,我建議再增派幾個騎士和我們同行。”

  “小伙子,害怕了吧?”

  札札斜了馬修斗篷內的長劍一眼,譏誚地道:“你的劍只是裝飾的玩意?”

  “糊弄人的。”

  馬修自嘲道,伊妃晴心想,他可真會裝傻。

  “時間緊迫,來不及了。”

  格魯特暗暗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騎士和法師的搭檔更有勝算,不過騎士公會向來與法師公會不合,如果向他們求助,顏面上不太好看。

  這時,侍者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行裝,馬車的鈴聲在晨風中清脆地響動。

  “我們快去快回!”

  雷斯特不耐煩地道,默念咒語,用一個懸空術花俏地飄出大廳,鉆入馬車。

  楊和札札也跟上了。

  “我不需要金幣。”

  馬修對格魯特笑了笑:“找到那個信使的妻兒,留給他們吧。”

  伊妃晴默默地看了一眼馬修,對格魯特道:“給我一匹馬,我不習慣和人共坐馬車。”

  “我也要一匹。”

  馬修對伊妃晴眨眨眼:“馬車的座位實在太小,而楊的屁股又實在太大了。”

  伊妃晴冷冷地看著他,快步走出大廳,一直走到石鬼像的背后,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楊的屁股的確十分可觀。

  走過門童身邊的時候,馬修突然一把抱起他,舉過頭頂:“嗨,畢凡!”

  “嗨,馬修!要出遠門?”

  孩子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是啊,出去松松骨頭。”

  馬修用胡子扎著門童蘋果般的臉蛋,后者爆發出一陣陣“嘎吱”的笑聲。

  “這是我答應要送給你的陽光鳥。”

  馬修放下門童,伸出手掌。清晨的陽光照在他的手心,跳躍了幾下,忽然變成一只金黃色的小鳥,撲扇著翅膀,飛上門童的肩膀。

  “哇,太棒了!”

  門童舉手歡呼:“馬修,有一天,我也能成為你這樣的法師嗎?”

  “是的,我保證。”

  馬修蹲下身,認真地點點頭:“有一天,你將不再是門童,而是一個偉大的法師。”

  翻身上馬,夾緊馬腹,馬修揮手向門童道別。

  伊妃晴扭過頭,孩子的歡笑讓她感到一陣嫉妒。她認識這個門童一年,而馬修只不過來了短短的一天,就贏得了孩子的親近。

  這個人的確有種讓人親近的魔力。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親近。”

  伊妃晴聽見阿·塞爾達的聲音。

  “是的,我不需要。”

  她告誡自己,閉上了眼睛,想起她那三腳貓魔法的父親。

  “有一天,你將會超過我,成為一個真正的法師。”

  說這句話的人已經沉睡在墳墓中,從那以后,沒有人再用這么親切的口氣鼓勵過她。

  伊妃晴用力甩甩頭,催動韁繩,陽光刺得瞳孔有些疼痛。

  到達尼坡伯爵的城堡,大約需要兩天的時間。穿過城門,駛入官道,兩邊的住屋越來越少,最終被田野和連綿的山脈代替。

  陽光在油菜地里流淌,正是春天,甜蜜的暖氣從金黃色的油菜花蕊里飄散出來。

  “陽光和春天總是讓人愉快。”

  馬修對身旁的伊妃晴道:“當然美人也令人愉快。”

  伊妃晴不得不用力拉住韁繩,她的胯下母馬總是湊過去,用鼻子嗅馬修那匹雄壯漂亮的白馬。可是過了一會兒,兩匹馬還是固執地親熱在一起。

  馬修的臉離她近在咫尺。

  “愛情無法阻擋。”

  馬修目光灼灼,充滿侵略性。伊妃晴將身體極力后靠,否則她的銀發要碰到馬修寬闊的肩膀了。

  但這個動作極大夸張了她高聳的胸脯。

  “曲線玲瓏。”

  馬修吹了個呼哨。

  在見到伊妃晴憤怒的目光之前,馬修機靈地偏過了頭,一抹捉狹的笑意在唇角散開。

  “嗨,馬修,給我們說點你在各地的流浪見聞。”

  馬車簾被掀開,楊探出肥胖的腦袋,手不停地在耳邊扇汗。

  馬修答道:“各地都一樣,野貓在叫春,農民在挨餓,國王在為如何增加稅收苦惱。”

  “看來我們選對了法師的職業。”

  雷斯特得意地嚷嚷,馬修眼中嘲弄的神色一閃而逝。

  黃昏的時候,太陽變得逐漸柔和,低掛在泛著藍紫色霧靄的天邊,象一塊軟軟的紅玉。紅紫色的晚霞忽明忽暗,在夕暉的照射下閃爍著美麗的光彩。

  一聲巨吼響徹半空,前方猛然沖出了一個龐然大物,擋在路中央。

  幾匹馬在驚叫聲中直立起來。

  這是一只巨型蜘蛛獸,足足有桌面大小,渾身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絨毛。八根長足五彩斑斕,惡心地揮舞,足部尖銳的倒鉤閃爍著寒光。

  它盯著眾人,銅鈴般的眼睛透出殘忍的兇光,兩排獠牙露在嘴外,不時有一些粘稠的液體流出,滴在地上,“滋滋”地冒起青煙。

  在蜘蛛獸的背上,居然騎著一具白色的骷髏,嶙峋的骨節咯吱咯吱地擺動,臉上黑洞洞的兩個窟窿,逼射出耀眼的黃光。

  “這是從魔界召喚出來的怪獸!”

  楊跳出馬車,急急地念咒語。奶酪?火腿?火雞?該死的,焰系攻擊咒語記不得了!

  骷髏咯吱咯吱地轉動腦袋,似乎對肥胖的身軀最感興趣,它揮舞著手臂,催動蜘蛛獸一步步向楊逼近。

  “不光是魔界,還有從亡靈界召喚出來的骷髏。”

  札札表情凝重,飛速念出口訣,一連施展了十多個保護系魔法,將自己層層防護。至于楊的死活,他沒有時間去關心。

  雷斯特悄悄地繞道馬車背后,已經準備施展懸空術逃跑。

  幾十個火焰球呼嘯飛射,馬修出手了。

  蜘蛛獸靈活地向旁橫移,閃過密集的火焰球,伊妃晴抓住機會,掌心射出銀色的光束,擊中了骷髏的腦袋。

  骷髏身體搖晃了一下,沒有跌倒。腥風壓頂,飛砂走石,蜘蛛獸轉過頭,八足掀動,兇猛地撲向伊妃晴。

  “砰”的一聲,空氣中仿佛布下了一層透明的墻,蜘蛛獸撞得個四腳朝天,背上的骷髏也摔倒在地。

  伊妃晴的魔法結界擋住了它的攻擊。

  “砰砰砰砰。”

  蜘蛛獸爬起來,再次撞向結界。這頭魔獸兇悍無比,結界居然被它撞得搖搖欲碎。

  伊妃晴的形勢有些不妙,而札札卻是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

  黑芒閃過,馬修飛身下馬,詛咒之劍旋風般劈出,一劍斬斷了蜘蛛獸的一條后腿。

  “詛咒之劍!”

  札札震驚地叫起來,即使如此強大的魔界怪獸,也被詛咒之劍輕易劈傷。

  蜘蛛獸尖叫一聲,傷口卻沒有半點鮮血流出。它不顧一切地沖向馬修,后者揮劍一格,再次斬斷蜘蛛獸的一足。但與此同時,對方的獠牙在馬修的肩上劃過。

  流出來的鮮血很快發黑。

  骷髏蹦跳到馬修背后,兩條手臂倏地伸出。

  詛咒之劍光芒璀璨,馬修再次揮劍刺向蜘蛛獸,同時向前一步,試圖避開偷襲的骷髏。

  一陣劇烈的疼痛猛地從馬修腰部傳來,骷髏的手臂像面條一樣,突然伸長,從后面緊緊箍住了他的腰。

  蜘蛛獸張開嘴,噴出亮晶晶的蛛絲,繞著馬修迅速游走。短短幾秒鐘,馬修就被白乎乎的蛛絲重重包裹住。他竭力想揮起詛咒之劍,但蛛絲充滿了邪惡的力量,讓他渾身酥軟。

  蜘蛛獸丑陋的臉在馬修眼中不斷變大。

  半空中突然響起一個霹靂,藍色的電光當空劈下,擊中了骷髏。伊妃晴的閃電系魔法來的恰是時候。

  骷髏發出尖銳的怪叫,抖作一團,渾身化作一縷縷黑煙,裊裊消散。失去了骷髏,蜘蛛獸立刻像失去了魂魄,獠牙在馬修喉前停住,呆呆地一動不動。

  馬修勉強偏過頭,避開蜘蛛獸嘴角滴下的腥臭黏液。

  伊妃晴輕盈飄近,手中銀芒閃過,纏繞的蛛絲寸寸斷落。馬修立刻恢復了氣力,詛咒之劍猛然斬落,蜘蛛獸的頭顱沖天而起,頸腔內噴出黃色的膿汁。

  “我想起來了,焰系魔法咒語!”

  楊忽然大叫道。

  “白癡。”

  札札在心里輕蔑地道,雷斯特臉色發白,從一棵很遠的大樹背后現身。

  馬修突然一個跟蹌,倒向伊妃晴的懷里,后者仿佛被烈焰狠狠地灼燒了一下,慌不迭地推開他。

  馬修摔倒在地,詛咒之劍從手中滑落。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肩傷開始潰爛,肌肉的顏色變得五彩斑斕。

  “我失禮了嗎?”

  馬修對伊妃晴勉強笑了笑,用肘部撐住身體,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滲出,看得出,他并不好受。

  “蜘蛛獸的牙齒含有劇毒,現在毒液通過傷口,滲入了血液。”

  札札湊過頭,審視道。

  “不幸的人。”

  楊評價道:“你的戰術不正確,應該用焰系咒語攻擊,與蜘蛛獸保持距離。”

  “使用懸空術更好。”

  雷斯特急忙補充。

  伊妃晴沉默了一會,從袖口掏出一個小藥瓶,撒了些白色的粉末在傷口上,隨即伸出手掌,虛按在馬修的肩頭,嘴里開始默念咒語。

  柔和的白芒從她的掌心透出,覆蓋住肩傷。那些白色的粉末像活的生物一樣,顫動起來,紛紛鉆入傷口。

  過了一會,黑色的血變成了紅色,肌肉的顏色恢復正常,傷口奇跡般地開始愈合。

  馬修長長地吐了口氣,爬起身,活動了一下肩部,感覺良好:“親愛的法師,我該怎樣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保持沉默。”

  伊妃晴翻身上馬。

  傍晚的時候,他們在野外露宿。附近是一片荒漠,零零落落地分布著一些褐色的荊棘叢。夜風卷起砂礫,打得荊棘噼啪作響。札札、楊和雷斯特睡在馬車里,馬修斜靠著一個矮樹樁躺下,伊妃晴牽著馬,遠遠地離開眾人,在粗糙的砂石坑堆里找了個休憩的地方。

  但她睡不著。

  腦海中重復出現白天,馬修跌入她懷中的情景。她的皮膚當時變得滾燙,心怦怦地亂跳,就像中了某種邪惡的魔法。

  十五年來,她青春的肌體裹在黑色的法師袍下,冰涼而純凈,不曾被任何人碰觸。

  阿·塞爾達也不會允許任何人碰觸她。

  一陣窸窸簌簌的聲音傳入耳畔,馬修忽然悄悄地爬起來,四處看了看,貓著腰,鉆進了荊棘叢。

  他在干什么?

  伊妃晴暗暗猜測著,不過這和她無關。她轉過頭,把臉壓在胳膊上,竭力想讓自己視而不見。

  荊棘叢里響起了輕微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好像是馬修發出來的。過了很久,呻吟始終沒有停止,而馬修也沒有鉆出過荊棘叢。伊妃晴塞住耳朵,但那聲音固執地鉆了進來,讓她難以入睡。最終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爬起來,向荊棘叢慢慢地走去。

  馬修蒼白如紙的臉映入視線。

  他雙目赤紅,正蜷縮成一團,喉中不斷發出呻吟。他的嘴里死死咬著詛咒之劍的劍柄,竭力讓自己痛苦的叫聲變得輕微。頸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渾身痙攣般地顫抖,衣服被重重汗水濕透。

  伊妃晴美目中露出震驚之色,隨即明白,馬修正在承受著詛咒之劍帶來的疼痛。

  看見伊妃晴,馬修也很吃驚,但嘴角還是極力擠出了一絲微笑。

  “保持沉默看來很困難,我吵醒你了嗎,美人?”

  他喘著氣,艱難地道。

  伊妃晴默默地審視著他,就像看一只躲在暗處舔傷口的獅子。傷口很痛,可是沒人知道。

  “我害怕孤獨。”

  馬修這么說過,伊妃晴能夠理解其中的感受。再苦,再痛,再難,也只能自己承受。等不到別人伸出的手,于是干脆就不再等。

  因為沒有希望勝過等待希望。

  “為什么一直看著我?我的臉開始讓你著迷了嗎?”

  馬修側過身去,發出嗚咽般的笑聲,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膝蓋拼命地在泥地上蹭動。

  伊妃晴仍然沒有開口。

  夜空漆黑,沒有星星,黯淡的月光把伊妃晴的影子拉得很長。

  過了很久,馬修終于停止了呻吟。詛咒之劍發作的時間已過,他抬起頭,重重地吐了口氣,灌木的陰影在臉上晃動。

  “小時候,我總被和我一樣大的平民孩子欺負。”

  馬修雙臂伸開,大字型躺在地上。伊妃晴沒有接茬,但她在聽。

  “我不敢還手,也許是我太瘦小,也許是我那個伯爵父親的皮鞭常常落在他們家人的頭上。馬修,你是個膽小鬼。那些孩子嘲笑道。每次挨了打,我并不告訴父親。我想,有一天,我會自己打敗他們。”

  馬修的目光落在腰間的詛咒之劍上:“我渴望力量,屬于自己的力量。我偷偷地離家出走,四處學習法術、劍術、徒手搏擊甚至還有巫術,只要能夠增強力量,我什么都愿意學。最后,我在一個神秘的洞穴中,找到了傳說中的詛咒之劍。”

  “那是在十五年前。”

  馬修轉過頭,瞥了伊妃晴一眼:“后來我回到家鄉,那些欺負過我的孩子已經長大,我想和他們痛快地再干一場,證明自己不是個膽小鬼。可他們卻低著頭,態度畏懼而恭敬,吻我的皮靴,稱呼我為伯爵大人。”

  “像是一個諷刺笑話。”

  馬修無聲地微笑,笑得很凄涼。十五年,他的父親來不及見他最后一面。魔法、詛咒之劍并沒有給他帶來快樂,十五年附骨之蛆般的痛苦,還將一直延續下去,不死不休。

  “你得到了力量。”

  伊妃晴忽然開口說話,這聽起來有點像安慰。

  “從來沒有。”

  馬修搖搖頭,凝視著開始泛青的天空,臉上又露出了招牌式的迷人笑容:“很高興與你共渡良宵,美人。”

  “這樣的天氣適合寫十四行詩。”

  馬修朗笑道,雙足鉤住馬腹,身軀忽然向后直直垂落,彎成弧度,猶如雜耍一般,牙齒叼住了郊道上的一朵紫色瓜葉菊。

  一行人正繼續趕往城堡,道路兩旁野花絢麗燦爛,散發出撩人的芬芳。陽光像蜜汁般地閃爍,白云懶洋洋地在高大的橡樹梢上爬行,幾只甲蟲飛過色彩鮮艷的花叢,在陽光下,交織成一片光和色的透明海洋。

  馬修雙腿輕夾,駿馬一陣快跑,追上了前方的伊妃晴。

  “這是獻給你的,美麗的天使,雖然你令它相形見拙。”

  馬修優雅地欠身,一手高舉,將瓜葉菊送到伊妃晴身前。美麗的花瓣像熱情的嘴唇,層層綻開。

  “你應該有一些女人的裝飾品,鮮花、胭脂、項鏈、耳環等等。”

  馬修盯著伊妃晴:“不要讓自己像一個修女。”

  “我不需要。”

  伊妃晴冷淡地拒絕。

  “即使是死者的墳前也需要鮮花。”

  馬修沖她擠眉弄眼:“對嗎?墳墓里的伊妃晴法師?”

  該死!他竟然敢嘲笑自己!伊妃晴忍不住回擊:“您似乎很快樂,看來已經完全忘記了昨晚詛咒之劍的痛苦。今晚它會再次發作吧,希望不會打擾我的睡眠。”

  “因為痛苦,所以要快樂。”

  馬修伸出手臂,把瓜葉菊插在伊妃晴那匹馬的濃密鬃毛里。

  “瓜葉菊的花語,是快樂。伊妃晴法師,我希望你能快樂。”

  紫色的瓜葉菊仿佛馬修的動人笑容,在春風中輕輕顫動。伊妃晴覺得心頭一陣恍惚,她想打落這朵令人心躁不安的雛菊,可又有些舍不得。她想起過去,她和妹妹總是喜歡采摘鮮花,坐在草坪上,把它們編織成漂亮的花環。

  那些花環最終枯萎,但現在又仿佛新鮮活亮了起來。

  “阿·塞爾達。”

  伊妃晴感到心頭的軟弱,忍不住喃喃呼喚道。

  遠處的山腰上,一大片色彩斑斕的云霧奇異地飄浮在半空中,發出嗡嗡的轟鳴聲。

  “那是什么?”

  馬修拉住韁繩,眼中露出驚異的目光。

  那片彩云猶如活物一般,迅速向眾人飄來。彩云慢慢下沉,織錦般的云霧翻騰涌動,露出一個盤膝坐著的侏儒矮人。

  “好像是個巫師!”

  札札跳出馬車,驚駭地叫道。

  侏儒披著鮮艷的巫師袍,白色的眼珠恐怖地轉動著,簇擁在身邊的彩云忽然四散開來,原來竟是無數只色彩斑斕的甲蟲,籠罩在眾人頭頂。

  雷斯特雙腿發軟,楊開始搜腸刮肚地想魔法咒語。

  “退回去,回到你們來的地方!”

  侏儒尖利短促的聲音回蕩在半空。

  “你是誰?”

  馬修冷靜地問道,手掌按在了劍柄上。

  “巫蟲會。”

  侏儒傲慢地道:“快滾回去,否則你們會比尼坡那個老東西更快喪命。”

  五個法術師的臉上同時變色。

  巫蟲會——最神秘、最恐怖、最殘忍的巫術組織。多年以來,這三個字已經成為死亡的代名詞。

  最偉大的一代魔導師杰魯,曾經屠殺過惡龍的圣騎士星石,被稱作擁有九條命的精靈族族長罕可峰,這些人現在都躺在墳墓里,只因為他們試圖與巫蟲會抗爭。

  沒有人知道巫蟲會的底細,傳說它們生活在最陰暗的地底,由十二個無比邪惡、法力驚人的暗黑巫師領導,燒殺搶掠,綁架勒索,無惡不作。現在巫蟲會既然找上了尼坡伯爵,后者必死無疑。

  法師們面面相覷,昨天出現的蜘蛛怪獸和骷髏,毫無疑問,也是巫蟲會的杰作。

  性命遠比金幣重要。雷斯特反應神速,毫不猶豫地向后退去。連國王都不敢惹巫蟲會,何況是他?

  楊還在苦思咒語,伊妃晴騎在馬上,身軀不動,臉上是一貫的冷漠。

  “逃走?還是留下戰斗?”

  札札緊張得雙耳聳動,臉上露出猶豫掙扎的表情。比起昔日的族長罕可峰,他的法力還差得很遠。

  “滾回去的應該是你。”

  馬修突然抽出了詛咒之劍,遙指侏儒,劍尖的黑芒像一道凌厲的閃電。

  “詛咒之劍?”

  侏儒有些意外,隨即發出嘲弄的尖笑:“可憐的蠢貨,難道你以為可以靠它戰勝巫蟲會?圣騎士星石擁有傳說中的龍槍,可他仍然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了代價。”

  “你錯了。”

  馬修冷靜地答道:“他為自己的正義付出了代價,而我愿意繼續下去,在所不惜。”

  火光猛地暴起,一個燦爛耀眼的火球呼嘯著沖向侏儒。

  伊妃晴突然出手。

  “不知死活。”

  侏儒森然道,隨手揮動了一下,甲蟲們齊齊噴出腥臭的黑水,輕松熄滅了火焰球。

  “你呢?笨蛋,還不快滾嗎?”

  侏儒冷冷地盯著札札。

  “札札,你是一個笨蛋。”

  “札札連最基本的魔法咒語都記不住。”

  “札札,你根本就不是學習魔法的料!”

  札札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半空中的侏儒,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精靈森林。

  那時他一個人躲在黑漆漆的樹洞里,埋住頭,默默地抽泣,同伴們嘲笑他,沒人認為他會成為一個法術師。

  “笨蛋札札。”

  族人們這么議論:“簡直不能相信他是一個擁有優秀魔法血統的精靈。”

  深夜的精靈森林,寒風吹進樹洞,札札蜷縮成一團。

  直到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撫過他的頭頂。

  “札札,相信自己的天分。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他抬起頭,看見了族長罕可峰慈祥的眼神。黑暗孤獨的樹洞,仿佛瞬間被明亮的光芒貫穿。

  札札渾身猛地激靈一下,從回憶中醒來。春風吹拂,他的法師袍迎風飛揚。

  他忽然感覺到了,幾十年前那只撫過頭頂的手掌的溫暖。

  “不要叫我笨蛋!”

  他盯著侏儒,一字一頓地怒吼:“我——是一個法師!”

  繽紛的光點從他指縫間射出,煙花般射向侏儒。

  侏儒口中突然發出急促的嘯聲,密密麻麻的甲蟲從高空席卷而至,像一張鮮艷的大網,迅猛罩向眾人。

  幾匹馬仰頭發出驚惶失措的叫聲,瘋狂逃竄。

  楊終于回想起了魔法咒語,但甲蟲群已經無情淹沒了他,楊發了瘋似地亂跳亂吼,甲蟲就像是錐子一般,毫不費力地咬破法師袍,鉆入肌膚,滲入血管,一具原本肥胖的身體迅速干癟下去,仆倒在地上時,竟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

  三個法師都在苦苦抗爭,對待無縫不入的甲蟲,伊妃晴和札札只能結出魔法結界,被動防守。馬修揮舞著詛咒之劍,不時抽空擊出一些魔法光球,甲蟲對詛咒之劍的光芒十分畏懼,圍繞著他,不敢靠近。

  甲蟲的尸體不斷落在地上,堆積了厚厚一層,但似乎永遠也殺不光,隨著侏儒抑揚頓挫的尖叫,成千上萬的甲蟲撲向三人,層出不窮。

  “不要跟他過多糾纏!”

  馬修突然叫道:“我們要盡快趕到城堡,救助尼坡伯爵!”

  札札心中一動:“他是在拖延時間!”

  “恐怕來不及了。”

  侏儒陰險地笑道。

  “你們先走!我殿后!”

  馬修沉聲喝道,利用懸空術將自己浮上半空,揮劍狠狠斬向侏儒。后者雙手舞動,甲蟲群立刻從四面八方圍過來,保護主人。

  伊妃晴和札札的壓力頓時減輕。

  幾十道紫色光焰在四周炸開,札札率先沖出重圍,向城堡的方向跑去。

  侏儒連連尖叫,在他的催動下,甲蟲們紛紛抱成團,匯聚成幾個艷麗的巨型蟲球,兇猛地沖向馬修。

  汗水從馬修的額頭滴下,他喘著氣,有些體力不支,詛咒之劍揮動得越來越慢。

  “看你還能撐多久。”

  侏儒冷笑,五顏六色的甲蟲群嗡嗡亂叫,馬修眼前漸漸發花。

  “阿·塞爾達,我在召喚你,來吧!我最親密的人!”

  伊妃晴突然仰天厲聲喊道,雙臂張開,黑袍翻涌,銀色的長發激烈飛舞,如同一簇燃燒的火焰。

  “阿·塞爾達?”

  侏儒迷惑地瞥了一眼伊妃晴,這個女人難道瘋了?邪神阿·塞爾達——不過只是童話書中的傳說罷了,她居然想召喚它?

  根本就不存在那樣的異界邪神。

  無數道血紅色的光線忽然暴現在伊妃晴的掌心,仿佛一條條矯健的靈蛇,騰空躍起,劃過眩目的軌跡,向四周炸開。

  “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天地好像都在微微震顫,周圍的空間瞬間變成了狂風暴雨,到處閃耀著紅色的血光,激射著繽紛的光雨,奔騰著洶涌的光焰。

  驚世駭俗的血光猶如無情的巨浪,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甲蟲群如同遇上了烈日的積雪,紛紛融化于無形。

  慘叫聲中,侏儒像空氣般地被蒸發了。

  馬修瞠目結舌。

  “這就是阿·塞爾達的力量。”

  伊妃晴嘴唇蠕動,雙瞳光芒流轉,如同沸騰的藍色海浪,顯示出異常的詭異。

  馬修呆呆地凝視著伊妃晴:“你是說,剛才你召喚出了阿·塞爾達?”

  “難道你沒有看見嗎?”

  伊妃晴的聲音如同夢囈:“難道你沒有看見它銀色的長發,湛藍色的眼睛,那舉世無匹的力量?十五年來,它一直保護著我。阿·塞爾達,我唯一的朋友、親人,它和我在一起,不讓我受到任何的傷害。”

  “你在開玩笑?”

  馬修張大了嘴巴,訥訥地道。

  伊妃晴沒有回答,光芒從瞳孔中漸漸隱滅,激烈紛飛的銀發也緩緩垂落在肩頭。

  她看了看馬修,語聲恢復了正常:“你很幸運,是唯一見過阿·塞爾達后活著的人。”

  馬修回望著她,胸膛急促起伏,一直不說話。

  過了很久,馬修低聲問道:“你真的親眼見到過阿·塞爾達嗎?”

  “在鏡子里,我曾經無數次親眼目睹。”

  伊妃晴喃喃地道。

  馬修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阿·塞爾達是在十五年前才出現的吧?在那以前,你根本就沒有見過它,對不對?應該是那場不幸的災難,把它帶到了你的身邊。”

  “你的話實在太多了。”

  伊妃晴警覺地看著馬修:“你究竟想說什么?”

  “也許,”

  馬修想了想,欲言又止。

  “我們該上路了。”

  伊妃晴生硬地道:“首先要找到驚跑的馬。”

  兩人順著地上留下的馬蹄印,一路找去。四周是稀疏的山毛櫸樹林,歸巢的布谷鳥拍翅鳴叫,太陽漸漸西沉,遠處傳來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音。

  馬修把詛咒之劍緩緩送回劍鞘,忽然道:“當我找到詛咒之劍,從巖石縫里拔出它,高舉這把傳說中的寶劍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力量。”

  “我曾經認為,那是詛咒之劍的力量。”

  他凝視著伊妃晴海水般清澈的眼睛,試圖進入到最深的地方:“但其實我錯了。早在我離家出走,發誓學好本領的時候,我就已經擁有了力量——屬于自己的力量。”

  馬修扭過頭,將目光移向別處:“那并不是詛咒之劍帶來的。很多時候,為了安慰或者希望,我們會自己欺騙自己,不是嗎?”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伊妃晴看見了她和馬修的坐騎,它們站在一條蜿蜒的小溪邊,靠在一起,親昵地互相舔毛。

  “我說過,愛情無法阻擋。”

  馬修的聲音如同柔和的暮色,溢滿四周。

大熊貓文學    山海八荒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