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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光掠影入水

  華燈初上,星空朗凈。

  竹林內螢火流爍,葉影婆娑,一條明滅閃爍的溪水穿林而繞。水面上,漂浮著點點蓮花燈盞,隨波搖曳光影。岸邊的巖石大而平坦,潔凈泛白,擺滿了各色瓜果佳肴,丹丸藥散。

  一群建康的名人雅士坐在溪畔,圍著嵇康諸子捫虱飲酒,談笑風生。謝玄、周處幾個也在其中,都喝得迷迷糊糊,倒在嬌媚侍女的懷里數星星。

  “七弟,你怎么有閑情過來?”嵇康瞥見支狩真捧著酒壇而來,不由一愕。原安向來律己極嚴,搬來竹林也一直閉門苦修,完全是個少年老成的性子,想不到也有放浪形骸之時。

  “小安子,來來來,坐哥這里舒服…”謝玄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沖著支狩真亂招手,又挪了挪屁股,將當作肉墊的侍女讓出半個身子來。

  “嘿嘿,是咱把他拉過來一起吃酒的。有張有弛,文武之道嘛。”劉伶笑嘻嘻地拽著支狩真一屁股坐下,舉起酒壇,仰脖痛飲了一大口,笑道,“大哥,你曉得七弟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做什么嗎?”

  嵇康呆了呆,張口欲言,神色轉為古怪。原安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莫非一個人在…

  眾人不等劉伶賣關子,就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生死關頭,虎狼環伺,原公子竟然有閑情雅致,對著銅鏡涂脂傅粉,果然是一代奇士!”“真了不起啊!視生死為等閑,視群豪為無物,不愧為竹林第七子!”

  “此謂‘天有星辰北斗,地有竹林七子。’交相輝映,天人合一!”

  原來不是我想的那般…嵇康暗暗抹了一把汗:“想不到七弟小小年紀,已有灑脫不羈的大家風范。來,今晚我等放寬胸懷,與清風明月一同把酒言歡!”

  眾人舉杯歡呼起來,一時間,杯觥交錯,絲竹鳴動,歌女舞姬花枝招展,巧笑倩兮。宴至酣處,支狩真一時起了意興,拎起酒壇子向諸人一一敬酒,一連百壇不醉,贏得滿堂喝彩。

  待到子時夜深,夏蟲鳴叫起伏,與四周如雷的鼾聲相映成趣。

  星光清涼如水,透過上方的竹葉漏下來,映得溪水銀白發亮。眾人衣衫半解,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侍女也似一根根剝了殼的嫩白春筍,蜷臥在名士們的懷里,妙處半遮半掩,被晚風的細波撩得柔如絨草。

  支狩真沒什么醉意,身子卻被濃酒弄得有些燥熱,索性躺在涼澈的溪水里,任由薄衫被濕漉漉地浸透。

  他瞇著眼打盹,半夢半醒之間,仿佛回到了百靈山,一頭撲進冰涼的溪里,裝瘋賣傻捉魚;有時候,他背出大段晦澀的祝由禁咒,支野會遞來一塊野蜂巢,他咬得滿嘴流蜜;他想起巴狼仰天對月的長嘯,以及清風在狹窄的天井里傳授劍道,被暮風吹起的斑白鬢發;他記得初入建康,謝玄捉弄自己的促狹,也記得自己如何以牙還牙。可后來入獄了,謝玄第一個為自己出頭喊冤,偏偏還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憊懶樣;還有胖虎遞來的油膩雞腿;鯉人阿光質樸干凈的笑容;長史王夷甫深深折腰的哽咽;畫舫里眾人嘯聲相合;謝詠絮把劍擊節,對他說“一劍在手,自當披荊斬棘!”;與空豪烈擦肩而別的一刻,空真融入了自己…

  這些往事,這些人,像天上的云影,無聲飄過閃爍的水面,一時歷歷在目。

  但浮云只是從水上掠過么?支狩真睜開眼睛。并非總是如此,總會有一點一點的云影悄悄沉下來,融化了,成為溪流蜿蜒向前的一部分。

  他默默起身,抬頭望見夜色中一團線條柔和的白影,靜靜地坐在竹梢上。

  猴精的倒影也映入粼粼溪水。

  他們都喜歡原安,喜歡自己,對自己充滿了各種期許。這讓支狩真覺得心熱,又頗為忐忑多慮。他小心地繞過眾人,沿著曲折的溪水信步而行,漸漸走入竹林幽深處。隱隱約約,聽見溪流的另一頭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支狩真循聲走過去,瞧見嵇康站在溪邊的大鐵爐前,掄著一個大鐵錘,奮力敲打著通紅的鐵塊,火星紛紛濺開。

  “七弟,你來得正好,幫我拉一下風箱!”嵇康大聲喊道,上身袒露,肌肉賁張鼓起,閃閃發亮的汗珠不時從脊背上滾落。

  支狩真應了一聲,跑過去,伸臂發力拉起風箱,“呼”地一聲,火焰一下子竄起老高。

  “七弟,推拉用力要均勻,不能忽輕忽重,要保持好穩定的節奏,這樣才能控制住火的溫度。”嵇康一邊指點,一邊掌鉗翻動鐵塊,反復鍛打。

  “大哥怎么不休息,突然跑來打鐵了?”支狩真奇道。

  “我服了不少五石散,正需要行氣運血一番,將藥力化開。”嵇康手上的鐵錘不停,“砰砰——咚咚——咣咣——當當——”落在鐵塊上,鏗鏘有力,仿佛一首抑揚頓挫的鼓樂。

  支狩真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察覺到擊打聲偶爾的遲滯,忍不住問道:“大哥心里有點不安么?”

  “七弟果然也是個音律知音。”嵇康長笑一聲,大錘猛烈迅疾地敲擊了十多下,“天下高手為了金闕圖錄蜂涌而來,斗戰將起,竹林成為眾矢之的,我怎么會不緊張呢?”

  “是我連累了大家。”支狩真苦笑道。

  嵇康微微蹙眉:“七弟說這話就太生分了。當初你一劍斬殺小鷹王,何嘗怪過別人連累了你?你啊,性子太過老成,心思繁多,其實失去了許多快樂。”

  “可想要好好活著,不得深謀遠慮,謹慎行事嗎?”

  “活著不是為了好,是為了快樂,這才叫快活啊!”

  支狩真沉思不語,嵇康笑道:“不過七弟,為兄還是佩服你的。為了金闕圖錄成為天下之敵,你居然一點也不擔心,還有心思愛美妝扮,果然有名士之風!哈哈哈哈…”

  “我真的沒涂脂抹粉…”支狩真神色一窘,猶豫了片刻,道,“其實我心里是害怕的,也不想收下金闕圖錄。但沒辦法,邊無涯沒給我選的機會。”

  這番心思,過去他是斷不會對旁人說的,此刻卻坦然相告,讓支狩真自己也有點意外。

  是因為有了一點酒意?他心想,興許是天上的云影太多,水色又太明亮。

  “哈哈,害怕有甚么關系?人哪有不怕的?”嵇康手上打鐵不停,渾不在意地說道,“再說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讓你選的事?十之八九是沒得選啊。但你我行事,只要內不愧心,外不負俗,成敗曲折何須計較太多?”

  支狩真若有所思,一下一下拉動風箱,火焰穩定地跳躍著。

  嵇康敲擊鐵料的音律也漸入佳境:時而如戰鼓敲擊,時而如雷電交轟,時而如金石激越,時而如風云呼嘯,時而如暴雨,如急瀑,如碎雪,時而如銅鑼如鐵箏如金鈸…

  支狩真默默聽著,猛然間,渾身骨骼被打鐵聲敲得一震!一麻!一酥!左手中指的第一段骨節開始顫動,緊接著是第二段骨節,第三段…猶如被推倒的一連串骨牌,支狩真全身的一段段骨節依次彈動,跟著嵇康敲擊的節拍,猶如不斷往前推送的疊浪…

  “繼續拉風箱,不要停!一息轉環通陰陽,縱橫捭闔淬風骨!”嵇康大喝著掄動鐵錘,面色漲得通紅,肌肉鼓凸,青筋暴綻,身上的氣息猶如風暴洶涌升騰。

  “一息轉環通陰陽,縱橫捭闔淬風骨!”支狩真心頭一震,這是大晉十大道門之一鬼谷淬煉身體骨骼的秘法,若以此法幫助他人淬煉,會消耗自身十年左右的壽元。

  支狩真來不及叫停了,只得聽從嵇康的吩咐,以一息之氣來回推扯風箱,帶動全身骨節彈顫,讓嵇康的淬骨秘法釋放出最大的威力。

  天色漸漸發亮,鐵爐的砧板上,鐵塊經過一次次鍛打和灼燒,慢慢形成了一柄長劍的模樣,發出耀眼的紅光。

  支狩真骨骼的雜質也在不斷滲出,骨髓變得空靈剔透,骨節輕靈如風,一身奇異的風骨逐漸生成。

  而嵇康的臉色由紅轉為蒼白,滿身大汗淋漓。“轟——”鐵錘猛地高高揚起,最后一擊重砸在砧板上,發出炸雷般的巨響。

  支狩真身軀的最后一根趾骨恰于此刻完成淬煉,他不由自主地躍起,只覺得通體輕盈如風,舒暢無比,恍如飄飄欲飛。

  “呲——”嵇康用鐵鉗夾住長劍,放入清涼的溪水。一股白煙升騰而起,燒得通紅發亮的鐵劍立即變成了一抹翠綠,在水中閃爍著明艷動人的寒芒。

  “劍名絲竹,長三尺,寬兩指,重七斤,以碧松金、寒翠鐵、綠竹晶三種鐵石相融,形如竹葉,鋒銳輕靈,尤其能發揮出音劍術的威力,生出異響。七弟,你且試劍,瞧瞧手感如何?”待到白煙散去,嵇康探臂一拋,將絲竹劍拋向支狩真,腳下卻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他語聲嘶啞,渾身近乎虛脫,長發濕淋淋得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面容也頗顯憔悴,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支狩真接過絲竹劍,摸著兀自發燙的劍柄,久久沒有說話。他的氣息悄然生變,臻至煉氣還神的心齋劍道境地。

  不覺中,曙色明亮,鳥鳴四起,潺潺的溪水仿佛一直流向了天光破曉之處。

  “大哥,這條小溪的盡頭是什么樣子?”支狩真忽而問道。

  嵇康不由一愣:“誰知道呢?”

  支狩真凝視著嵇康,默然片刻,微微一笑,笑容也映在溪水上,搖曳不定。

  “一定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他在心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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