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不由得心頭一驚。
他正陷入一片奇異的虛空,四面八方卷起滔天光浪,斑斕眩目,以沛然莫御的力量裹住他往前沖去。但在身后,一個緩緩收縮的十字形裂縫內,無數條粗長的觸手爭先恐后地探出,交纏滑動,將他竭力拽住不放。
這些觸手千姿百態,怪誕可怖:有的布滿鱗片;有的密生花花綠綠的絨毛;有的長著一張張猙獰蠕動的臉,做出哭、笑、憎、懼的各種表情;有的純粹是一大團涌動的黑霧,變形成一個和支狩真面目類似的霧人…
這是邪鏡界的邪力所化!
支狩真忽生明悟,自己在邪鏡界內層待的太久了,精神力又靠吞噬邪祟一路暴漲,以至于魂魄與此界邪氣生出了一絲奇妙而特殊的聯系,一時難以擺脫。
但隨后,更為龐大無匹的光浪排空而來,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嘯聲,裹挾著支狩真猛沖出去,消失不見。眾多觸手被硬生生崩斷,不甘地卷曲顫抖,發出此起彼伏的嚎叫…還有一小截斷裂的觸肉兀自死死粘著支狩真,蠕動不休。
竹林的靜室內,支狩真的身軀陡然一震,直腰跪坐的姿態往旁一歪,仆倒在地,撞翻了腳邊的瑞獸香爐,香灰撲灑出來。
一縷邪氣突如其來,詭異地從邪鏡界尾隨而至,無聲滲入他的精神世界,猛地發作起來。
一時間,支狩真只覺眼前幻象紛呈,思緒突然混亂起來,似是半夢半醒:一團耀眼的赤色火球驀地亮起;一雙瑩白滑膩的手臂從虛空內伸出來,緩緩摸向他的脖頸,密密麻麻的汗毛鉆出來;又察覺自家的陽根莫名地萎縮,化作女子的牝戶,里面探出一個濕漉漉的嬰兒,張嘴露出滿口烏黑的獠牙…
他的肉身也被波及,渾身上下痛、癢、麻、酸…各種滋味齊至,如同遭受無數蟲豸啃咬。百般煎熬中,支狩真無意瞥見案幾上的銅鏡,明明自己痛苦不堪,鏡子里的臉卻露出奇詭的笑容,眼珠子還透出一絲黃澄澄的異芒。
識海內,一聲聲清亮的蟬鳴響起,八翅金蟬振動翅翼,虛極釘胎魂魄禁法當即發動,一片片白金色的毫光綻出翅翼,猶如雪亮的刀芒,紛紛斬向邪氣。
巫靈經過第一次蛻變之后,已可自行驅使虛極釘胎魂魄禁法,進行精神力的修煉和防御。雖然支狩真神識未成,又缺乏精神力的具體運用技巧,但他的精神力太過龐大,被巫靈源源不絕地汲取,轉化成鋪天蓋地的白金色利芒,瞬間淹沒了邪氣。
而他的三殺種機劍胎也同時做出反應,劍胎一起一伏,三殺種機劍炁猶如水銀瀉地,反復沖刷肉身,將身軀的異樣感一一斬滅。
過了許久,支狩真才徹底驅除了異象。他沒想到,邪鏡界的邪氣如此可怖,竟能借助自己的精神力穿越地夢道,追來附身。
難怪永寧侯一直傷勢難愈。他必定在邪鏡界被強大的邪祟侵染,魂魄受到重創。
支狩真坐起身,凝神調息片刻,駭然發現了不對勁!他的精神力似乎能伸向一處幽深而熟悉的空間:天際裂開一張張嚎叫的血盆大口,酸雨冰雹呼嘯而落,地底鉆出無數條揮舞的觸手,邪氣洶涌撲來…它們模模糊糊,仿佛隔了一層薄紗,又像探手可及。
這是邪鏡界內層!支狩真驚疑不定,不知怎地,魂魄與邪鏡界之間的聯系仍然存在。只要他愿意,隨時能以自己龐大的精神力,連建起一座隱秘的“橋粱”。
這架精神之橋能隱隱感應到邪鏡界的邪祟,也會吸引無窮無盡的邪氣而來,甚至引發邪祟的侵染!
支狩真連忙攬鏡自照,反復察視,未再發現身上出現什么怪異的跡象。他睜大瞳孔,鏡子里的眼神十分清明。再張開嘴,也沒瞧見烏黑的獠牙。
“七弟,七弟!明月當空,清風搖竹,如此良辰美景,豈能一個人悶在房里練功?我找了幾個仰慕你的朋友,快出來一起吃酒談玄!”窗外,遠遠響起劉伶高亢的叫喊,興沖沖的,幾息便到了靜室門外。
“砰——”翠竹門被劉伶用肩膀撞開,他醉眼發紅,衣襟隨意敞開,雙手各抱著一只朱漆大酒壇。身后還跟著一群人,恰好望見支狩真坐在席上,攬鏡自照顧盼的情景。
眾人不由停下腳步,大感意外。
“劉伶哥,諸位賢兄。”支狩真急忙放下銅鏡,起身行禮作揖。
“七弟,我還以為你在戰戰兢兢地練功,準備迎戰外敵,沒想到你小子居然——哈哈哈,好!臨危不懼,照鏡畫眉,直將生死視作等閑!好,好,好!這才是我輩的英雄本色!”劉伶愣了一下,旋即開懷大笑,將一只酒壇拋給支狩真,不由分說地拽起他,攜手出門,“這就對了,怕個鳥啊?腦袋掉了不過是碗大的疤,還沒我這酒壇子大哩。走走走,痛痛快快吃酒去!”
“原安公子不愧為竹林第七子!面對八方來敵,天下群雄相逼,仍然瀟灑從容,對鏡憐顏,梳妝描紅,這才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幸于色的名士氣派啊!”
“比起原公子的絕世風姿,區區生死何足道哉?真可謂‘任爾千軍萬馬刀劍至,比不上我唇間一抹朱砂紅。’所以常言道,是真名士自風流!”
“某家活了數十年,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真正視生死為無物的氣度!不愧為新晉的竹林七子,建康名士!”
“原公子用的口脂真個艷麗!不曉得是用了胭脂齋的‘嫩吳香’,還是西月樓的‘半邊嬌’?”
“原公子的粉搽得更妙!瑩白皎潔如玉,還瞧不出什么痕跡。我用過城里所有大鋪子的粉盒,怎地從沒見過這么好的?”
“你確定是粉盒,不是粉頭?”
“說起粉頭,秦淮河邊上新開了一家畫舫樓,老板娘風情十足,三寸金蓮…”
眾人七嘴八舌地大聲贊嘆,簇擁著支狩真和劉伶一路而去,走向竹林的溪畔。
“我沒有梳妝傅粉…”支狩真怔怔地道,聲音旋即被喧鬧的夸贊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