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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獄牢手談攻心(下)

  “阿嚏!”

  萌萌噠突然打了個噴嚏,涕沫子濺在棋秤上,顯得甚是滑稽,卻剛好將王子喬無形壓迫的氣勢打破。

  王子喬不動聲色地瞥了猴精一眼:“這么熱的天氣也會著涼么?”

  “風熱感冒。”萌萌噠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視棋局良久,忽而反問:“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營之時,是否知曉它最后是被我圍住吃掉,還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喬目光一閃:“棋局瞬息萬變,誰能預料這枚棋子的最終死活?”

  “所以無論成敗,先生始終都會投下這一枚棋子。”支狩真微微一笑,指間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盤,像一滴擊穿巖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無顧忌,都會斬出手中那一劍。”

  王子喬笑了笑:“但這與世子多疑多慮的性子不符啊。長此以往,世子的劍道必然要與你的本性沖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潰么?”

  他的聲音聽起來柔緩舒和,卻似深入心神,種下難以磨滅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識海中星光劍絲迸射,恢復了幾許清明。他心神一凜,上身后仰,下意識地與對方拉開距離。

  “世子勿惱。”王子喬看著少年眼中閃過的一絲厲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輕笑道,“俗語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世子若是道心無瑕,豈會在乎王某說什么?”

  雙方目光相視,對峙片刻,支狩真也輕笑一聲:“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豎指夾起一枚黑子,向王子喬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圓的,而這真是它的樣子嗎?這枚棋子最初是一塊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圓…誰能知道它原本的樣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礦形成之前呢,它又為何物何形?歷經多年的天地滋養,風雨侵蝕,再經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礦形成之前,還是之后,又或是現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著棋子,劍氣突然從指間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塊,落在掌心。“先生您瞧,它現在又不一樣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與佛經上的‘過去之心不可得,現在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子喬擊節輕贊,一邊落子,在黑方右角騰挪求活,一邊說道,“不過世子的這番話,也讓王某窺見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實。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嗎?”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緩緩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聰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對我更重要。

  在百靈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夢,半夜里一個人驚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濕。我覺得害怕,又不曉得怎樣才不會怕?我光著腳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發呆,俯視著下面黑魆魆的萬丈深崖。

  如果這么跳下去,迎著風,是不是就能像風一樣自由,一樣解脫?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間,我聽到夜風憤懣的咆哮聲,聽到它一次次撞在巖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獸。我這才曉得,原來風一樣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寧侯府,從此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可半夜里,我還是會被噩夢驚醒,還是會滿頭冷汗地睜大眼睛,盯著窗外的黑暗發呆。

  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連風也是一樣。”

  “生無可戀,死不足惜。這樣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搖搖頭,伸手輕撫萌萌噠柔軟的白毛,“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這個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遠都要不起。”

  猴精靜靜地看著支狩真,王子喬沉默不語。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關在牢里的這幾天,我竟然沒再做噩夢。不知是什么緣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點也不害怕。斬出那一劍的時候,我明白了,原來我可以比風更自由。”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沖斷深入右角的白棋,展開短兵相接的廝殺。“我想我現在終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會慢慢想,慢慢學,一邊做巫族的事,一邊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劍道,是不是明確無誤的道心,真的不重要。”

  “嘩啦——”王子喬抓起一把白子,又松開手,任由它們像凌亂的雨珠跌入棋盒。

  驀地,他冷笑一聲:“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斬殺鷹耀,等于親手斬殺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門陷入取舍兩難的困局,玉真會從不喜歡不聽話的道人,他們著眼的是大局,是整盤棋,而不是一時一地的得失。”

  王子喬投下一枚白子,反夾黑棋:“在大晉千百個大大小小的道門中,每一位掌門、長老的權力升遷,背后都有玉真會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經由此事,你終生無望進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層。一個不識大體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淪為一枚沖鋒陷陣的棋子,然后在某個合適的時候,被道門舍棄,換取更大的利益。”

  他端詳著支狩真臉上的神情變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點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無悔。”

  雙方不再多言,一時著棋如飛,互圍互殺。黑棋漸漸將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數困住,破眼殺盡,卻被白方借機在外圍形成了一條雄厚的大龍。等到白棋利用這條大龍不住擴張,占據整個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認負。

  “這便是世子要的一時之地。現在給你了,又能如何?”王子喬指節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他翩然起身,告辭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問道。

  王子喬回過頭,深深望了一眼牢頂格子大小的天窗,長笑著走出去。

  高墻的陰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臉上交替掠過。

  生無可戀,死不足惜,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遠都要不夠。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獸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識海深處爆發出無比眩目的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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