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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獄牢手談攻心(上)

  謝玄姐弟恰好從里面走出來。

  謝詠絮對萌萌噠頷首致意,謝玄招招手,擠眉弄眼地叫道:“小猴精,別跟著原安那個倒霉鬼混了,不如從了我吧。”

  萌萌噠白了他一眼:“你早上起床,還沒來得及如廁吧?”

  謝玄一愕:“你怎地知道?”

  “因為都從你嘴里噴出來了啊,大白癡!回去撒泡尿照一照,就曉得自己不配了!”雙方擦肩而過,萌萌噠留給謝玄一個豎起中指的背影。

  王子喬向獄吏出示了侯府門牌,沿著灰堊石的臺階往下走,兩邊的石墻高大而干燥,墻角不落積灰。和一般牢獄不同,廷尉獄專門囚禁公卿貴族,并不顯陰森臟亂,連牢門的虎頭銅鎖都擦得锃亮。

  獄吏打開牢鎖,王子喬望見支狩真站在鐵柵的天窗下,天空格子大小,狹窄的光束從高處透進來,照著他微仰的臉,分格成一條條明暗豎紋。

  這一幕令王子喬有點琢磨不透,他不曉得少年是渴望破窗躍空,重獲自由呢,還是安于此處獨有的寧靜?

  就像他琢磨不透支狩真為什么要對小鷹王出劍,這完全推翻了他對少年性子的判斷。

  不過這樣更有意思。人心復雜多面,才有玩弄于股掌的樂趣。王子喬不著痕跡地往獄吏掌心塞了一塊蜜玉,后者知趣離去。支狩真轉過身來,瞧見王子喬,不由一怔。

  “世子很意外么?”王子喬緩步走入獄牢,周圍清掃得很干凈,地面鋪著厚軟的草墊,深紫色的絮狀枯草葉散發出一股藥香味,這是百年稻熏草,具有驅蟲安神之效。

  牢房中央放著長幾,幾上擱了一具生銹的瑤琴、一副楠木棋盤和兩盒黑、白玉石棋子。邊上是個舊書柜,堆著數十卷消遣的雜書。床榻倚靠南墻,枕頭是青釉瓷的,被褥織面是上好的變色湖縐,冬暖夏涼。

  緣于支狩真的雷霆崖預錄弟子身份,又出自頂級門閥原氏,他被安排在廷尉獄最考究的一間牢房,身上未加鐐銬,監管也極為寬松,可以隨時探望。

  刑不上世家,這是皇室與高門多年來心照不宣的規則。

  “本該是王長史來的。但他這幾日忙著奔走營救世子,一直未曾合眼,今早竟一病不起。我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前來探望世子。世子特意關照的靈寵和一些索要的物件,王長史也托我一并帶過來了。”王子喬解釋道,將一個尺許高的檀木螺鈿漆箱遞過去。

  “有勞先生了。”支狩真不露聲色地接過漆箱。里面是幾本闡述煉氣還神境界的典籍、有關地夢道的諸多雜記,以及從竹林秘境買來的青銅獸魂爐。這些東西原本該由王夷甫親手呈交,不料換成了王子喬,令支狩真暗生忌憚。

  好在即便王子喬瞧過漆箱里的獸魂爐,也猜不出它的用途。

  萌萌噠輕巧跳上支狩真肩頭,悄聲嘀咕了幾句,將嵇康率眾請愿的鬧事說了個大概,暗中卻以意念傳言:“王夷甫原本打算抱病來的,不過被這姓王的勸下了。”

  “世子這只靈寵倒是稀罕,不像是從竹林里帶出來的。”王子喬意味深長地道,“據傳高深的祝由秘法可將靈寵收入識海,雙方以意念傳言?”

  支狩真奇道:“我尚是首次聽聞,不如先生見多識廣。”

  王子喬笑了笑:“世子的傷勢已無大礙了吧。”

  支狩真坦言道:“侯府請來的大夫醫術高明,謝家小姐又送了不少珍貴的道門藥丹,傷口愈合得很快。”隔著袍服,他胸口纏著一條綿軟如云的繃帶,上面繡滿華美繁花。一只只肉眼難辨的彩色小蚜蟲從花蕊里爬出來,鉆入傷口,吐出粘糊糊的分泌物,清涼又舒適。

  繃帶是燕塢謝氏的鎮宅法寶之一,具有療傷奇效。據謝詠絮說是謝玄偷偷弄出來的,謝玄則聲稱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為之。

  王子喬走到長幾前,跪坐下來,撫去棋秤上的些許灰塵:“世子有興趣再手談一局么?”

  支狩真啞然失笑,走到王子喬對面坐下:“只要先生別再掀了棋盤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喬伸手攔住支狩真,不讓棋子落盤。“世子,難道不該是長者為先么?”

  “勝負之前,何來長幼?”

  “世子過去不都是禮讓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說了,那是過去。”

  “世子入了道門,說話的口氣也不同過去了啊。”

  兩人四目相對,手腕交錯相貼,那枚黑色棋子遲遲未曾落下。

  “啪”的一聲,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盤,搶先占據一角,“先生想多了。兩軍交鋒,自然是要力爭先手,當仁不讓。”

  王子喬凝視著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幾分劍修的風采,難怪連小鷹王那樣的羽族劍術天才也命喪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盤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雙方應對飛快,各自占據邊角。

  “不過殺了小鷹王,世子就不憂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喬目光掃過棋局,將一枚白子掛向棋盤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陣營,掀起了第一輪廝殺。

  他這句看似隨口而出的話,同樣暗藏兵戈,意在動搖支狩真的劍道,誘使對方質疑當初出劍的選擇。

  支狩真夾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擊孤軍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對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勢更為厚重。“昔日瑯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開創震古爍今的蘭亭序功法。上至煉虛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誰不憂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當然怕死,可怕死難道就不出劍了么?”

  “鷹耀之事鬧得這般大,世子也就沒那么容易死了。”王子喬也報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貼住黑棋,展開近身纏斗。“世子斬殺鷹耀之時,已料到自己不會有性命之憂吧?事涉大晉國體、人族尊嚴、道門威信,誰也不敢隨意處決世子。世子沒了顧忌,自然可以一劍而決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喬一眼,他隱約察覺出對方言語中的險惡。他若是矢口否認,未免太假,有違本心。可若是承認對方所言,等于是在貶低自身的劍道。

  “世子這么快就需要長考了么?”王子喬注視著舉棋不定的少年,悠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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