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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子相邀竹林

  “你就留在永寧侯府,負責世子的膳食調理。需要什么罕見的天材地寶,山珍海味,盡管去博陵的族庫里調過來。”

  原婉立在巷尾的馬車前,遙望著永寧侯府門前絡繹不絕的車馬人流,沉思了一會兒,對身后的饕族廚師吩咐道。

  饕族的豬鼻子哼哼唧唧了幾聲,道:“這里的廚房必須重起爐灶,用澤荒南方的萬年沼泥來砌磚,燒柴得用蠻荒的金絲楠木、銀絲棗木、銅絲懸鈴木、無盡海底的雪花蘆葦、烏珊瑚草…還要置辦幾十口我族特產的鐵鍋、砂鍋,菜鏟也得換。”

  “有什么開銷,都記在博陵那邊的賬上,你只管采買便是。”原婉擺擺手,饕族領命自去了。

  鶴兒跟著原婉上了車,隨即眼珠一瞪,鶴臉一板,學著原婉先前的話音:“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膽,也得笑瞇瞇地說甜,接著往下咽。”她嘻嘻一笑,“婉兒,這話可不像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呦!”

  “小蹄子竟敢偷聽!”原婉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尖長的鶴喙,收斂笑容,“蝶娘是個可憐人,可我既然坐了這個位置,便只能說那樣的話。至于像不像原婉說出來的,又哪里重要了?”

  她無聲嘆了口氣:“無論是謝青峰、潘畢、王覽還是我,最終我們都會變成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就像澆入坯模的鐵汁。也只有修出本心的煉虛合道之輩,方能跳出這具崩不斷、砸不破、燒不爛的坯模吧。”

  鶴兒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你把那一式劍法展示給原安,又把私廚也留下了,這是要傾盡資源,栽培原氏的繼承人么?”

  原婉拉了拉繩鈴,馬車緩緩而行。“燕塢謝氏有謝玄、謝詠絮姐弟,瑯琊王氏更是才俊迭出,群英匯聚。蘭陵潘氏的潘載義雖說在地夢道不知所蹤,可畢竟是年青一輩的第一人。唯有我原氏后繼乏人,前景堪憂。安兒天賦高,又入了雷霆崖,自然是要籠絡的。”

  鶴兒忍不住插嘴道:“我覺得原安他…”

  “什么?”

  “他…沒什么…”鶴兒猶豫了一下,又覺得自己想的太荒誕了些。它以翅尖撩起帷簾,回頭望著門庭若市的侯府,朱紅色的瞳孔閃過一絲奇惑之色。

  侯府門前,王夷甫頂著炎炎烈日,答謝作揖,忙得不亦樂乎。

  他收好一張張燙金的邀貼,接過一家家呈上的禮單,安排下人將一方方古色古香的禮匣封條入庫,還得婉言謝絕一個個登門挑戰的世家少年。

  蒙蔭節過后,永寧小侯爺被譽為大晉第一少年劍客,引得許多習劍的少年不服,紛紛上門比劍。

  “多謝貴府的厚禮,小侯爺擇日再來上門拜訪。”“雨花臺詩詞會?好好,小侯爺有暇一定參加。”“金谷園安濟賑災夜宴——當然出席!”“秦淮夏日花魁大會評委?這個…”王夷甫用衣袖拭了拭額角的汗珠,瞧著侯府門前移動的長龍,胸中與有榮焉。

  世子如今算是真正入了門閥的圈子,他既歡喜,又有一絲感懷世態炎涼的心酸。他出自王氏旁系,少年時自覺待遇不公,誓要轟轟烈烈一鳴驚人。后來泯然眾人,遂入侯府謀生。小侯爺出頭了,他恍然覺得那是另一個自己,一個披荊斬棘沖出云霄,煥發新生的自己。

  接過又一張遞來的帖子,王夷甫正要開口客套,視線一顫,停在請柬的落款上——竹林六子。

  王夷甫驚喜地喚出聲來,匆匆吩咐了下人一句,自己興沖沖地奔入侯府。邊上有客人探頭瞄到請柬,情不自禁地大嚷:“哎呀,是‘竹林游藝’的請柬啊!”

  眾人一片沸然,紅著眼盯著王夷甫的背影,恨不得打翻他搶過請柬。竹林六子是建康一等一的大名士,晉楚士林的風范標桿。他們發起的竹林游藝向來被譽為士族最頂級的名流聚會,參與的無一不是當世翹楚,名士天驕。諸多世家弟子擠破腦袋想往里鉆,卻難如登天。現在六子親自相邀,意味著原安小侯爺真正扶搖直上,成為萬眾矚目的一代名士。

  王夷甫找到支狩真,喜不自勝地要他更衣沐香,前去赴會。

  竹林游藝定在下午申時,時辰尚早,王夷甫卻一個勁地催促。支狩真只得換了一襲廣袖飄飄的寬袍,套上高腳木屐,長發披散下來,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按王夷甫的說法,這是大晉名士的標準打扮,可惜袍子太新了些,扯舊弄皺了才更好。

  支狩真坐上一頭青牛拉的車,緩緩而去,仿佛融入了遠處燦爛的夏光。直至他人影消失在巷尾,王夷甫猶自立在濃密的樹蔭下,默默瞧著。

  半個時辰后,牛車抵達鐘山南麓的一處幽谷。

  支狩真下了牛車,隱約聽到琴聲隨風飄來,夾雜山澗泉水叮咚,珠濺白石,一時神清氣爽,暑意盡消。

  兩個頭挽雙髻的童子立在谷口,抬頭挺胸,神氣活現地驗過請柬,完全不似低人一等的仆役模樣。

  時辰未到,谷里人影稀廖。支狩真沿著蜿蜒的溪澗,一路行去。沿途芳草鮮美,鳥語花香,奇石嶙峋,修竹豐茂,盛夏的陽光被郁郁竹色映得一片幽碧。和風一吹,竹林光影婆娑起舞,發出沙沙的天籟聲。

  支狩真遠遠望見嵇康披頭散發,罩著皺巴巴的寬大絲袍,盤坐在溪水邊撫琴。向秀高踞在一株翠竹梢頭,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偶爾長嘯一聲配合琴音。劉伶渾身脫得赤條條,泡在溪水里,大字型仰躺,頭枕一方青苔滋生的水巖,胸口擺著幾把歪倒的酒壺。

  三人附近,立著一尊高大破舊的三足石香爐,裊裊飄散出五石散的奇香。石香爐不遠處,還放著一個打鐵的爐子,銹跡斑斑,炭火燒得正旺。

  溪水對岸的草地上,兩只毛色鮮艷的公雞你跳我啄,斗得正酣暢。阮籍頭發亂如雞窩,趴在雜草堆里,屁股高高翹著,一邊觀看斗雞,一邊旁若無人地拍手叫好。

  支狩真嘴角暗自抽搐了一下,識海內,萌萌噠忍不住嚷道:“你妹啊,這就是大晉名流的頂級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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