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哥,你我曾一同漂泊在茫茫海上,蕩舟逐月,放歌舞劍。我們通夜暢談生命的壯烈激昂,迎著初升的旭日敞開雙臂。我們遠望落日像燃燒的火燼墜入海水,悲嘆生命的短暫和無奈,相對淚濕衣襟…”
宛若在水中的女子凝視長劍,娓娓訴說,聲音也像潺潺融化的春雪,涼澈里透出微暖。
燕擊浪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絲笑容:“那是灑家最難忘的日子。”
“最后你我還是釋然了。”
“因為你告訴灑家,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求道的路上,從此不再孤獨。”寧空雨抬起頭來,臨水的姿容仿佛籠著朦朦的煙雨,“燕大哥,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空雨生平唯一的知己。想來,燕大哥也是一樣的。”
“空雨你當然是灑家的——”燕擊浪虎目中閃過一絲黯然,澀聲道,“知己。”他終究無法代替寧空雨內心深處的那名羽族劍修。他也曾負氣找過對方,但自從那人與裴長歡怒江論道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十多年來杳無音蹤。
“空雨,瑤霞那件事…”
“燕大哥,當日你毫不留情地擊斃瑤霞師妹。想必心里清楚,以空雨的性子,是不會介意此事的,否則你斷不會對她下手。”
燕擊浪長嘆一聲:“空雨你真是懂得灑家。”
寧空雨笑了笑:“人有一生,必有一死。你要殺人,自然也會被人所殺,再公道不過了。瑤霞如此,空雨如此,燕大哥也是如此,又何須耿耿于懷呢?”
她這幾句話說得冷酷涼薄之極,張洞虛等人卻并不奇怪。寧空雨身為靈犀齋當代圣女,專攻無情劍道,哪怕靈犀齋的同門死光在眼前,她也未必會皺一下眉頭。
這是寧空雨的本心,也是她的大道。所以她與燕擊浪私交雖佳,道門的玉真會仍放心安排她加入圍殺。
合道境界之人,誰能違背自己的本心大道?強如一代魔門天驕裴長歡,也不得不與好友陸機生死一戰。
燕擊浪苦笑一聲,隨即神情昂然道:“有空雨這樣的紅顏知己,灑家一生無憾。你要殺灑家,灑家絕不會有絲毫埋怨。”
“燕大哥,何謂知己?既能相濡以沫,又可相忘江湖。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不會怨恨,也不需要后悔。”寧空雨徐徐舉起長劍,屈指一彈,凌厲無情的劍氣直沖天際,呼嘯著射向燕擊浪。
燕擊浪身軀一動不動,毫不躲閃,目光始終停留在寧空雨絕世無雙的麗容上。
劍氣從燕擊浪鬢角掠過,一截斷發悠悠飄下來,落在江上,被流水瞬間卷走。
“燕大哥做事痛快,是個灑脫不羈的人。空雨性子淡漠,更是個無情的劍修。無論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這份知己情誼都不會減一分,遜一分。”寧空雨長劍默默指向燕擊浪,千萬道銳利的劍光浮出江水,粼粼閃爍。
“好!”燕擊浪默然半晌,深深地看了寧空雨一眼,仰天厲嘯,龐大霸道的精神力狂潮般涌向四面八方,“還有幾個躲起來的縮卵,統統給灑家滾出來吧!”
狂暴的氣浪席卷而過,地動山搖,江翻樹倒,無數泥石草葉如噴泉紛紛迸濺。氣機牽動之下,三道人影被硬生生逼出來。
北面的林子盡皆折倒,唯余一棵光禿禿的高大古槐孤零零佇立。谷神宗掌教無鋒子白發如雪,穩穩立在枝頭。他面容紅潤飽滿,身軀挺直如槍,左手虛搭,形似挽弓,右臂張開成滿月,仿佛拉著一根無形的弦,遙遙瞄準了燕擊浪。
當日死在蠻荒的兵鋒子,是他唯一的親侄兒。
“縮你奶奶個熊!老子我一直就在這,你他娘的狗眼看不到,還亂叫個屁!”南面的大山上,亂石簌簌滾落,隱約露出一個參天巨人的巍峨輪廓。他聲若崩石,高約百丈,四肢粗如擎天巨柱,儼然化作山體,一雙精光四射的銅鈴大眼凸出巖壁,憤憤瞪著,正是無量凈地的太上長老九蒙。
第三個人仿佛從虛空中掉出來一般,面容清矍,目生重瞳,耳廓內重重疊疊,似又生出許多層小耳朵,層層相套。他身穿八卦衣,足踏云紋履,腦后浮出一輪類似龜殼的光暈,數十個黑點、白點閃爍不定。多看幾眼,就覺得妙不可言,仿佛深奧的大道玄理蘊含其中。
燕擊浪瞥見此人,眼神不由微微一凝。
在大晉十大道門里,鬼谷堪稱最神秘莫測的宗門。山門游走不定,位于一頭可怖的虛空魘鬼體內。鬼谷通曉琴、棋、書、畫、醫、藥、卜、星、相等各種雜門術武,被譽為百藝傳道。大晉聲名赫赫的竹林六子,個個師出此門。
鬼谷每一任的掌教均被稱為鬼谷子,據傳是因為太過洞測天地玄機,為免天忌,才從不顯露真名。
此人無疑是僅次于空明子的勁敵。
“見過燕道友。其實道友說的也沒錯,貧道素來膽小惜命,能躲就躲,哪敢輕易在燕道友的虎威下現身呢?”鬼谷子對燕擊浪從容行了個道禮,彬彬一笑,“不過燕道友可知曉,為何我等會清楚你的行藏呢?”說話間,他的身影漸漸淡去,似又隱入虛空,難覓蹤跡。
“呲啦——”燕擊浪撕下一條衣帶,將慧遠綁負背后,對鬼谷子的亂心之言充耳不聞。即便腔血的兄弟出賣了他,怨天尤人也毫無意義。
他摘下酒葫蘆,仰頭一飲而盡,浩瀚渾厚的識海內一一映出空明子、鬼谷子、張洞虛、白無瑕、五行尊者、寧空雨、無鋒子、九蒙八位合道高手的位置。
八人各自以乾、坤、巽、震、坎、離、艮、兌之位分布,呈道門八卦陣勢,隱隱合為一體。不僅增幅了八人的戰力,還能依陣彼此支援,絕不給他各個擊破的機會。
自他七歲叛離家門,逃出庶母毒手,生逢大小數千戰,當以此戰最為兇險,看不到一絲活命的機會。
可他燕擊浪又何嘗有一絲畏懼?
烈酒入喉,血如灼烈的巖漿奔涌全身,沸得像要燃燒。他遠遠拋開酒葫,縱聲高歌:“山海重重重幾許,過盡八荒風雨。壯懷干戈舞夜驚,天明放歌去,敢向不平行!
休問傲骨何當折,抬首腔血正熱。飲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萬年傾!”
豪笑聲中,燕擊浪俯身沖下,竟主動采取攻勢,一拳悍然擊出。
天地動蕩,氣浪翻滾呼嘯,雄渾無匹的拳勁霎時籠罩八人。
生既盡歡,死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