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和艾格妮絲的竊竊私語,旁人當然聽不清,但是仿佛是感受到了兩個人的視線一樣,瑪麗亞稍稍停下了和親王的交談,然后向愛麗絲瞥了過來。
雖然只是微微一瞥,但是愛麗絲卻心里凜然。
剛才和妹妹的交談,讓她確信瑪麗亞和陛下關系“非同一般”,既然非同一般,那么她背后就有陛下作為靠山,絕不是可以輕易撼動的。所以自己哪怕注定不可能站在她那一邊,但至少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她臉色看。
就算不能討好她,至少也不能成為她心目中的“頭號敵人”。
好在,瑪麗亞似乎也沒有和愛麗絲爭執的想法,她只是對愛麗絲微微一笑,然后又重新轉開了視線,然后愛麗絲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氣。
以后的事情,她當然不可能預測得到,不過為了自己、為了兩個女兒的前途,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拼盡全力。
就這樣,一行人又乘坐返程的列車,在傍晚回到了楓丹白露。
對其他人來說,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出游而已,但是對愛麗絲來說,這簡直是恍若隔世。
距離自己被趕出宮廷已經時隔一年,如今回來,一切都好像已經變得陌生。
但是她很快又拋下了這些雜念,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到自己曾經的辦公室當中。
當打開房間之前,她原以為自己被“黜落”將近一年之后,這里會非常凌亂,或者布滿灰塵(甚至還有可能早已經被人挪用),但非常出乎她預料的是,當她推開門之后,她發現里面非常干凈,所以的文件歸檔和她臨走的那天幾乎一模一樣,而且陳設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顯然這里時常有人打掃過。
難道已經有人占用了這里嗎?她禁不住懷疑。
“恭喜您回來,愛麗絲夫人。”這時候,她聽到了背后的一聲招呼。
她猛然回頭,發現穿著一身簡樸的女仆裝束的夏奈爾,正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夏奈爾小姐,您…”愛麗絲先是疑惑,但很快又回過了神來,“是您…打理了這里嗎?”
“是的。”夏奈爾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跟著愛麗絲一起走進了房間,還貼心地關好了門。“在您之前離開的時候,我相信您一定能夠很快回來的,所以就把這里暫時封存了,一直不讓人接近,從結果上來看,雖然比預想的時間長一點,但您終究還是回來了…看來我的想法并沒有錯。”
“謝謝…太謝謝您了。”
愛麗絲一下子感動得幾乎差點落下眼淚來,然后連連向夏奈爾致謝。
確實,在得勢的時候,有的是人愿意過來錦上添花;但在落魄的時候,想要找到一個愿意雪中送炭的,或者哪怕只是稍微留點情面的,都是那么不容易。
而且,以夏奈爾的特殊身份,她根本就沒有必要想辦法來討好自己,她之所以這么做,恐怕也只是出于一片好心。
滿口的阿諛奉承,也比不上這種默默的幫助和善意珍貴。
落魄過一次之后,愛麗絲更能夠體會到其中的珍貴,所以她才會如此感動。
“不必如此鄭重,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啦,畢竟我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面對愛麗絲如此激動的樣子,夏奈爾倒是有點慚愧了,連忙擺手。
接著,她又提醒愛麗絲,“雖然我一直都很小心,但是您最好清點一下吧,看看有沒有少什么重要的東西…”
“沒事的,一切都很好,現在這樣就可以了。”愛麗絲輕輕搖了搖頭,“我會記住這份情的,來日必定報答。”
“您如果真記情的話,就不妨以更勤勉的態度為兩位陛下效力吧,這樣就算回報我了。”夏奈爾還是微笑著。
接著,她又話鋒一轉,“不過其實,今天我特意來單獨見您,也是有事情要托付給您。”
“請您盡管說吧——”愛麗絲立刻打起了精神。
“您恐怕不知道,再過不久,我就要前往奧地利出使了。”
“什么?”盡管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這下愛麗絲仍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畢竟,在這個年代,讓一個女性去肩負外交使命擔任使節,屬實有點超出想象了。
“您別想差了,陛下和首相閣下準備派一個外交使團去奧地利,但是陛下又念及自己曾經在美泉宮長大,而我又曾經在那里當過差,所以他就讓我做他的私人代表,去看看宮里的故舊們。”看到愛麗絲的神色,夏奈爾就知道對方的想法,于是她馬上就解釋了起來。“畢竟,在名義上,我也是吉維尼女侯爵,也足以作為陛下的非官方代表了…”
原來如此。
聽到了夏奈爾的解釋之后,愛麗絲總算恍然大悟。
如果是私人代表而非正式的外交官,那就沒什么可奇怪的了,陛下只是順帶想要看看故人而已。
但是很快,她又聯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所謂的“故人”,而且是讓夏奈爾見的故人,到底是何許人也?
總不至于是皇帝和梅特涅這兩個糟老頭子吧?
稍微一想,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陛下,果然是念舊呢…”接著,她略帶苦笑地發出了一語雙關的感慨,“這倒不像是陛下的一貫作風了。”
“人總是忘不掉自己最初的美好嘛…畢竟他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哪怕現在跑到異國他鄉當了皇帝,有些東西也總是無法忘卻的。”夏奈爾淡然回答。
她的語氣很奇怪,既有點感慨又像是抱怨,甚至還有一點點隱藏著的嫉妒。
但是很快,她又重新恢復了正常,然后又繼續說了下去,“好啦,其實我想讓您幫忙的事情也挺簡單,我這么一來一回,至少要花費一個月以上,然而這段時間我手頭上的事情可不能停下來,仔細想來,也只有您最能夠信任和倚靠了,所以我就希望這段時間,您能夠頂替我,接管這些事務。”
“那當然可以,您盡管交給我吧…包括貼身伺候陛下的工作嗎?”愛麗絲笑著打趣。
話出口的一瞬間,她立刻就呆住了。
雖然在婦人之間,從來少不了用葷段子來開玩笑的情況,但是一向內斂的愛麗絲,之前是從不拿這種事開玩笑的,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脫口而出這種話,瞬間就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而夏奈爾也有些呆愣。
她定定地看了愛麗絲一眼,但是最終,她什么都沒有問,也沒有繼續深究這個話題,只不過笑著岔開了話題,“哎呀,您說到哪兒去了!陛下身邊怎么可能缺了伺候的人呢?我只是承蒙陛下所托,負責了皇室基金的賬目審理,這樣的工作雖然難度不大,但需要高度的責任心和注意力,所以我才覺得您是最合適的人選…”
“嗯嗯,我明白了。”愛麗絲如蒙大赦,于是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清楚了。
此刻她的心里則在不斷地懊悔,她知道,自己剛剛“東山再起”,太過于開心以至于有點得意忘形了,所以一下子竟然口無遮攔,以至于在這么重要的人面前失言。
一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在心里又不住地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戒驕戒躁,斷不能再如此輕率了——也就是夏奈爾脾氣好,不然天知道過幾天宮廷內會傳出怎樣的流言…
看到愛麗絲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夏奈爾也松了口氣。
“謝謝您,夫人…只要有您幫忙,我也就放心了——”
不過話是這么說,但是她仍舊眉頭微皺,顯得有點心事重重。
“您不開心嗎?”愛麗絲忍不住問,“是為了接下來去奧地利的事情嗎?”
“是有點。”夏奈爾咬了咬嘴唇,然后點頭承認,“我還是第一次肩負如此重大的使命,所以有些畏縮和恐懼…”
愛麗絲根本想不到夏奈爾所說的“恐懼”到底是什么,還以為她只是擔心自己完不成外交任務以至于丟了臉。
這倒是也很正常,雖然夏奈爾承蒙陛下的抬愛,被冊封為貴族,從此“脫胎換骨”,但是在極度保守的奧地利人看來,她終究不過是那個沒有任何貴族血統的小女仆而已,所以夏奈爾會擔心自己過去受到冷遇和輕蔑,倒是也非常正常。
正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愛麗絲也開始安慰起夏奈爾來,“您不必為此擔憂,在我看來,您簡直無可挑剔,您有著比我們更加高貴的心靈,那些除了門第之外別無資本的人,又有什么資格瞧不起您呢?再說了,您所侍奉的陛下,更是百倍地強過他們這幫蠢材和廢物!您根本就沒有必要在意他們想什么,只要盡自己的義務,完成陛下托付的重任就行了…”
接著,她又加上了一句補充,“反正我相信,無論發生什么,陛下總會站在您一邊的,而且會想盡辦法保護您…”
雖然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愛麗絲的安慰卻“搭上了線”,居然歪打正著,說了夏奈爾的心坎上。
“是的,我也同樣堅信如此…”她用力點了點頭,“陛下會保護我,而我,也會完成陛下所有的期待…這是我的責任,更是我的義務。”
接著,她仿佛是對愛麗絲說,又仿佛是對自己說,“自從我追隨陛下以來,五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了,這五年是我人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我飽受過逃亡之苦,雖然我經歷過血光之災甚至差點沒命,但是我仍舊從中感受到了無比的幸福。我此生別無他愿,只希望能夠讓自己繼續履行這項義務,陛下的身邊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會去,就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直到老得走不動的那天為止。”
“真是何等讓人欽佩的忠誠啊…”愛麗絲忍不住感慨,“既然如此,那您還需要畏懼什么呢?”
面對這個問題,夏奈爾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顯然,她確實已經想開了。
“您真的很善于安慰人,夫人。您出身公爵門第,又嫁給了名門子弟,按理說來,像您這樣的人不應該這么好說話的,無論是在奧地利還是在法蘭西,我都見慣了像您這樣的貴婦人擺足架子頤指氣使的樣子…但我認識您這么久了,您從沒有這么做過。”
“也許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吃過流亡苦頭的原因吧,革命既塑造了您,也一樣塑造過我——很多和我一樣遭遇的人指責過它,但是我卻從不怨天尤人,畢竟比起平民階級歷經千百年的苦難來說,我們這一代人所承受的苦難已經算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了…”愛麗絲笑著回答。“再者說來,我的婚姻不幸,我為自己選擇的彎路,讓我成為了笑柄,這下更沒有心情去擺什么架子了。”
“如果當年凡爾賽里的人都像您一樣,那可能一切都會不同了。”夏奈爾感慨。
“如果都像瑪麗亞公主一樣呢?”愛麗絲反問。
“那可能斷頭臺還不夠用吧”夏奈爾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那如果都像蘇菲王妃那樣呢?”愛麗絲冷不丁地又問。
“那當然…”夏奈爾差點脫口而出。
但笑著笑著,她的臉色突然有點不對勁了,于是強行停頓了下來。
“您突然提起她做什么呢?”
“抱歉,我也只是突然聯想起了她而已,畢竟她和瑪麗亞公主不是雙胞胎姐妹嗎?而且您之前也肯定和她有舊交情。所以一下子就忍不住好奇了。”愛麗絲微微頷首像是在道歉,但是卻還是用探尋的視線看著夏奈爾,“話說,您這次去奧地利,肯定也是要見她的吧?”
“是的,那當然了…”夏奈爾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否認這種昭然若揭的事實,于是痛快地承認了下來。“陛下還有話要托付給我,讓我轉達過去呢…當初他們兩個人關系很好,陛下承蒙了她許多照顧。”
雖然艾格隆已經把自己和蘇菲有私情、并且生下私生女的事情告訴了艾格妮絲,但是艾格妮絲性格方正,哪怕對愛麗絲她也沒有透露,所以愛麗絲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經緯,不過憑借著這些蛛絲馬跡,她自己大概也猜到了一些端倪。
當然,猜到歸猜到,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一向冷酷而且精于算計的陛下,居然有這么大膽(或者說這么感情用事)的時候。
“那就祝您一路順風吧…不管別人怎么想,但是想必,看到您的時候,她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是啊,她肯定會的。”夏奈爾也篤定地回答,然后欠了欠身,和愛麗絲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