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們來來去去,但我們永遠會活在這片土地上…”
艾格妮絲的話,讓這群小修女們面面相覷。
在修道院里面,這些孩子們都會接受教育,但這些教育都是堅硬晦澀的神學典籍,可以讓她們不至于成為文盲,但和現實情況幾乎毫不相關,更不會有人教授給她們什么高深的政治理論了。
對她們來說,上帝、國王就是天經地義般的存在,不容置疑更不容褻瀆。
然而現實卻血淋淋地擺在了她們面前,國王又被趕走了,神圣的卡佩王朝再一次被巴黎人所掀翻,世界又陷入到了顛倒錯亂的災難當中。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一臉迷茫地呆愣著,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作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只好硬著頭皮試圖緩和氣氛。
“大家不要怕,雖然國王離開了法蘭西,但是國家不會陷入到動亂之中,這里是安全的,你們不會碰到任何劫難。我說過了,羅馬王會一視同仁地保護我們所有人的!”
“羅馬王是誰啊?”一個修女好奇地問。
“是鱉拿巴的兒子吧?”一位稍微年長一點的修女多知道一點東西,所以回答了她。
在帝國時期,法國西北部諾曼底、布列塔尼等地的死硬保王黨分子,經常將波拿巴(Bonaparte)加一個字母u,故意讀成鱉拿巴(Buonaparte),以示對篡位者的輕蔑。
這個回答,又引發了修女們的恐慌和震驚。
“…所以現在我們又要被篡位者所統治了嗎?”又一位修女滿臉悲戚地說。“唉,人間何其不幸!上帝定會讓這片土地萬劫不復。”
“但就算鱉拿巴也比共和國要好!”馬上又有人反駁了她,“他在位的時候我們至少還有安全…”
修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發表者自己對如今“王朝易代”的看法,而她們這些嘰嘰喳喳的話,勾起了艾格妮絲的怒氣。
雖然她并不關心政治,但是她無法容忍其他人在自己面前表現出對自己愛人的蔑視,哪怕只是無心的。
于是,她一改剛才的和善,冷著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砰!”
巨大的聲響打斷了修女們的話,讓她們停下了爭吵,重新看向了艾格妮絲。
而艾格妮絲眉頭微微皺起,原本姣好的面孔現在似乎顯得有些猙獰。
“聽著,我知道我是這里的客人,所以我尊重你們,你們可以忠于任何你們愿意效忠的人,這是你們的權利,我不會去干涉你們。但我也要告訴你們,我不允許你們在我面前對羅馬王如此不敬!我知道你們是無心的,也許你們只是聽過別人這么喊所以學過來了,但夠了,我不想再聽了!你們私下里怎么說我管不著,但如果再讓我聽到你們喊出這樣的蔑稱,那我有很多辦法會讓你們后悔的!”
雖然艾格妮絲其實空口威脅而已,她確實有很多種辦法讓這些修女吃盡苦頭,但是她并不愿意使用,她并不喜歡利用自己的權勢去欺壓別人。
不過即使是口頭威脅,艾格妮絲畢竟也是沾過血的人,當她氣勢全開的時候,這種兇神惡煞的姿態也足夠嚇唬住這些不諳世事的修女們了。
花容失色的修女們嚇得紛紛住口,再也不敢說出剛才那些話了。
不過,她們的眼神卻還充滿了質問和疑惑。
你是他什么人?你怎么這么維護他?
艾格妮絲沒有解釋,因為這確實讓她無從解釋,她羞于啟齒自己如今的地位;而且她也知道,用不了多久,這些修女們就會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們大概也會輕蔑我吧?一個違背天主的信條和有婦之夫勾搭在一起的浪蕩女人…
一想到這里,她頓時明白過來了,她與天主早已經決裂,而且注定不會受到祝福了。
可是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我接受我的命運,我也會做好我應該做的事情,直到下地獄的那一天為止。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不坦坦蕩蕩地面對,為什么還要躲閃?
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突然涌上了艾格妮絲的心頭,面對著這些修女,她微微昂起頭來。
“我知道,你們肯定對我很好奇,也許等下就會去問其他人我到底是什么人,為了免除你們的負累,我就直接跟你們說吧——我是他的情人,也正是我跟著他一起過來的,這一次他也就在這座修道院當中…”
“啊!”
如此勁爆的自爆,讓不少修女尖叫了起來,羅馬王,公爵小姐,情婦,種種要素疊加在一起,足以讓她們的大腦隨之“超載”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傻事啊!
看到修女們震驚害怕的樣子,艾格妮絲心里頓時后悔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發什么瘋。
但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以她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允許自己退縮,于是她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雖然你們肯定會認為,我按照我的立場在幫他說好話,我承認也確實不能免俗——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用我所剩不多的名譽來擔保,他是我們國家現在能夠找到的最好的掌舵人,他不會因為你們不支持他、對他使用蔑稱就把你們關進牢獄或者送上斷頭臺,他也不會因為別人的幾句毀譽就改變自己的意志…他全心全意地希望能夠為全民謀福利,而你們心心念念的國王陛下卻根本沒有做到這一點!哪怕他的初衷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權力,但至少他是在回應人民的期待!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們對他如此不敬,我也有權去盡我的職責去保護他的名譽!你們盡可以嘲笑我或者批判我,但不要試圖在這個問題上挑戰我的耐心,我真的不想傷害任何人!”
艾格妮絲的語氣既誠懇又執著,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受到其中的真誠。
這到底是一種破罐破摔,還是一種熱愛和執迷,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總之在最后一刻,她確實做到了盡自己所能去維護她所效忠、所熱愛的人,實踐了自己的諾言。
面對著此時散發出光彩的艾格妮絲,修女們面面相覷,不過她們當然也不敢再繼續“以身試法”,于是沒有人再去談論有關于羅馬王的問題,甚至沒有人再去問她巴黎的事情了。
按理說來,身為情婦確實不夠名譽,但是她此時的態度卻反倒讓人暗生欽佩,尤其是對這些涉世未深、根本沒有了解過男女之事的孩子們來說,她們只是從書本和大人的教誨當中得知了什么是“不名譽的”,卻沒有真正的實感,此時看到艾格妮絲的樣子之后,反而讓她們生不出多少輕視來。
也許外面的世界早就不一樣了吧?不止一個人心里這么想。
至少她們不忍心在這個時候繼續呵責艾格妮絲小姐了。
“羅馬王也過來了嗎?”沉默了許久之后,這時候又一個修女發問了。“他的年紀多大了呀?”
“他跟我差不多同齡。”艾格妮絲回答。
“他一定很好看吧。”一個修女蠻有把握得說。
“王子肯定會很好看的。”又一個修女點了點頭,很有把握地說出了自己毫無邏輯的結論。
“他確實長得挺好看的。”艾格妮絲有些忍俊不禁,但還是點了點頭。“不過也有很多長得丑的王子…”
“長得丑還配叫王子嗎?”有人疑惑地問。
眼看話題要歪了,艾格妮絲連忙強行把話題板了回來。
“對了,我一直想要問,我和羅馬王陛下被安排到兩邊,我什么時候可以見他呢?”
應修道院長的請求,她和情人被迫在修道院的兩邊“分居”,對艾格妮絲來說,幾天不能同床當然無關緊要,但如果一直隔離不能和他見面,她自然也有點難以接受。
“如果您愿意的話,可以在晚餐的時候和他見面…那個時候我們大家會在兩個挨在一起的餐廳用餐和禱告。”一個修女小聲回答,“我們當然是不能跑去和男修士聊天的,但如果您這么做的話,院長肯定不會說什么的…您又不是來當修女的。”
艾格妮絲心想也對。
反正對她來說,只要每天都能和情人見面就足夠了。
“謝謝您。”她立刻向給她出主意的修女表示感謝。
“我想看看他。”這時候一個修女突然說。
“你在說什么瘋話!”旁邊的修女立刻呵斥了她,“我們怎么能這么做?”
“為什么不能這么做,只是看看而已呀?”這位修女立刻反駁,“這可是我們修道院幾百年來第一位入住的王子吧?難道我們應該錯過這樣的機會嗎?”
她的話立刻就引發了大部分修女們的響應。
畢竟,這種抹殺天性的苦修生活實在是太過于壓抑人性了,即使在心里已經接受了終身侍奉上帝的命運,但是這些小修女們內心里的孩童天性畢竟還沒有被完全抹殺掉,當一位王子真的駕臨時,她們本能地想要湊過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而已。
很快,小小的房間又恢復到了剛才那種嘰嘰喳喳的狀態,不過這一次艾格妮絲并沒有感到心煩,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常年寂靜的苦修也讓修女們的心智發育遲緩(或者說不諳世事),此時她們好像已經忘了在短短幾分鐘之前,她們還在蔑稱這位王子為“鱉拿巴”,孩子的心智和情緒總是這樣善變。
政治信條對她們來說只是模模糊糊的概念,她們沒有實感,自然也沒有真正的仇恨。
而且,作為羅馬王,作為想要成為君主、又似乎有資格成為君主的人,她們也很難仇恨起來。
君主制在法蘭西已經綿延了十幾個世紀了,無數代人都生活在被君主統治的社會里,并且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大革命的爆發曾經改變了這一切,但只有17921799年之間法國才真正有過一次共和國,等到1799年拿破侖發動霧月政變上臺建立獨裁體制之后,法蘭西很快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君主國家。
而且,共和國以及它所伴生的動蕩和血腥殘殺,讓很多人反而“幻想破滅”,對它敬而遠之。
對這個時候大多數的法國人來說,共和國更像是漫長歷史當中的小小變調,既不神圣也不穩固,它只意味著動蕩和恐怖。
在旺代,這里的人們自然更加是這么看的了。
國王已經跑了,那法蘭西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如此,那羅馬王好像也沒什么不行的。
修女們吵鬧地討論了一下,然后終于達成了統一的意見,她們希望艾格妮絲幫忙。
“幫忙?我能幫什么忙?”艾格妮絲感到莫名其妙。
“院長和老嬤嬤們肯定不會讓我們做出這么出格的事情的…”一位修女不好意思地回答,“但如果有您強行要求的話,也許情況就不一樣了。”
艾格妮絲愣了一下,她本來想要拒絕,但是看到修女們可憐兮兮的眼神,她又不忍心說出來,于是她想了想又問。
“可我又有什么理由強行要求呢?”
這下一群人犯了難,重新開始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
“我們給羅馬王編制花環,向他獻禮怎么樣?”討論了片刻之后,有人提議。“這樣不就可以名正言順湊過去看看了嗎?”
“對呀!”她的話引發了一陣附和,接著一群人又眼巴巴地看向了艾格妮絲。
既然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艾格妮絲自然也沒有再去拒絕的理由了,于是,她輕輕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們就這么辦吧…不過我不保證能夠成功啊。”
“好耶!”她的話,引發了一陣歡呼,剛才的陰霾也隨之一掃而空。
修女們的表情明顯變得激動了起來,畢竟比起以后幾十年寂靜的苦修來說,能夠見到一位真正的王子殿下,也許是她們此生唯一的機會了吧。
“艾格妮絲小姐,那我們一起去準備吧?”一位修女站起身來走到了艾格妮絲的面前,“我們去摘葡萄去!”
艾格妮絲先是不解,經過旁人的解釋之后才明白,原來修道院周圍有大片的葡萄園,都是修道院的地產,修士們平時會用葡萄釀一點酒供自己使用,而葡萄園里自然還栽種著大量的花卉了。
真是一群孩子…艾格妮絲哭笑不得,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比起往日的災難和陰影,也許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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