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了米蘭大教堂屋頂的艾格隆和瑪麗亞,即使同時都對他們所看到的一切倍感驚艷。
一方面,整個米蘭城市的市容展露在他們面前;而另一方面,教堂屋頂上那些精雕細刻、如同叢林般聳立的百余座大理石尖塔,一樣也讓他們看得嘆為觀止。
因為爬了這么多級臺階的緣故,瑪麗亞有些體力透支,她的臉色因此發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還是有艾格隆一路攙扶的結果。
不過,登上屋頂之后所見到的景色,讓她心里覺得不虛此行。
他們借著各處過道和石橋,漫步在這些尖塔之下,沐浴在金色的殘陽當中,也沉浸在了歐洲最宏偉、最優美的哥特式建筑洋溢而出的美感當中,簡直難以自拔。
就連一向爭強好勝的瑪麗亞,這時候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祖國是不可能修建出和它并駕齊驅的建筑了。
人都有愛美之心,而建筑的宏大藝術,就是那種連毫無文化熏陶的野蠻人都能夠一眼都為之震撼,米蘭大教堂就是其中一個鮮明的例子。
他們一邊欣賞,一邊聊天,心情也隨之變得非常愉悅,雖然時間已經不早了,但是他們心里都有一種流連忘返的感覺,只希望在這里再呆一會兒。
“現在我理解為什么我們德意志人,當年總會和意大利人征戰不休了。”瑪麗亞又突發奇想,指著屋頂下的米蘭市那錯落有致的建筑物,“這片土地太過于富庶繁華,又有誰能夠忍住占有它的誘惑呢?”
誠如瑪麗亞所言,在古代,德意志皇帝的一大愛好和任務,就是率軍南下征服意大利,從這里榨取錢財,維持自己的帝國;而即使到了今天,富庶的倫巴底地區依舊是奧地利帝國的重要財源,維持著帝國的基本運轉。
“您說得沒錯。”艾格隆點頭承認了瑪麗亞的看法,“就我看來,如果哈布斯堡家族不再擁有這里,那么他們就再也維持不住一流帝國的地位了。他們為了這片土地和法蘭西打了幾百年的仗,從中世紀的查理八世、弗朗索瓦一世到十幾年前的拿破侖皇帝,他們都為之殊死搏斗過,血流成河——這就是它為保衛自己而付出的代價,當然也是值得的。”
“聽上去您對此有些不滿?”瑪麗亞似笑非笑地問。“您準備在未來成為名單中的下一位對手嗎?”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所不滿。”艾格隆笑著回答,“一切都得看未來的需要。”
“狡猾的回答。”瑪麗亞白了他一眼,“難道您對過去的事情不曾懷有憤恨嗎?我看不像。”
“要說憤恨,確實是有,不光是我個人的,還有蘇菲殿下和珂麗絲忒爾那一筆賬,我都記在心里。”艾格隆點了點頭,然后又話鋒一轉,“但是,仇恨歸仇恨,在行動當中,我會按照另外一套更實際的邏輯行事,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夠維護我的支持者,而不是因為一時的意氣用事讓他們白白喪命。”
瑪麗亞對他的這個回答并不感到驚訝,她既然出身于王家,自然也見多了類似的反復無常,當然明白對一個君王來說,利益比恩仇更加重要。
只是,她終究還是有點唏噓,畢竟她的姐姐蘇菲,就曾經突破了感情的界限,為這個少年人犯下了令人驚駭的過錯,至今還在承受后果。
這一切是值得的嗎?她捫心自問。
“如果她為您殞命呢?您還能把這份仇恨先擱置到一邊嗎?”她鬼使神差一般,輕聲問。“畢竟她現在的生活環境確實很壓抑。”
艾格隆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了起來,雖然他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但是瑪麗亞頓時就感覺心頭有些發寒。
“那就意味著哈布斯堡帝國的滅亡。”接著,瑪麗亞聽到了少年人用冰冷的語氣回答,“也許時間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但是我會用我接下來的余生,想盡一切辦法去毀滅這個古老的帝國,讓它失去一切曾經擁有的榮耀…我不說大話,我會用行動證明我能做到什么。
而我的外祖父和梅特涅也知道這個,他們再也不能夠對我為所欲為了,反而要擔心我,因為我比他們年輕太多,我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們雖然恨我,但是他們也怕我,我越是闖下偌大的功業,他們就越會顧忌我——所以您放心吧,他們不敢謀害蘇菲的,相反他們會想盡辦法保護蘇菲殿下的安全…”
看著少年人那自信滿滿又充滿了壓迫力的回復,瑪麗亞心里反而松了口氣。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這家伙終究還有超脫于利益、從個人情感角度出發考慮事情的時候。
有這樣一番話,姐姐終究還是不算錯付了…而自己,也并沒有在白費力氣幫助他們。
一想到這里,她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接下來,兩個人更加沒有芥蒂,繼續攀談起來。
本身來說,艾格隆就算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而且他還有意迎合討好瑪麗亞,因此更是說得口燦蓮花,逗得瑪麗亞咯咯直笑。
而就在這笑聲當中,他們不自覺地靠得更加近了。
此時,已經到了白天的最后一點點時間,落日已經來到了遠處民居的頂部,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線了,他們兩個走到了屋頂的邊緣,然后欣賞著最后一幅壯麗的圖畫。
艾格隆看著落日,然后又回頭看向了瑪麗亞,此時黃昏的光線將她原本白皙的臉染得紅撲撲的,讓她原本經常顯得刻薄尖刻的表情,突然多了幾分稚氣的幼態。
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在蘇菲身上見過的樣子,那種只有他才有資格、有福氣見到的樣子,那種真正剝開了由禮儀和傲慢構筑成的外甲,卸下內心心防后的樣子。
他留戀過去,因而也就迷戀現在。
在心情激動之下,他突然伸出手來,握住了瑪麗亞的手。
瑪麗亞頓時氣惱地瞪了過來,但是在少年人炯炯燃燒的目光下,她突然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手卻好像失去了力氣一樣,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就無奈地放棄了。
然而,這個浪蕩王孫的冒犯舉動并沒有就此結束,看到她的反抗如此微弱,他反倒是更加大膽了起來,他一把將她拉到了自己的身邊,然后兩個人肩并肩地站著。
即使心里清楚知道瑪麗亞不是蘇菲,但是此時艾格隆心中仍舊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快意。
他恍惚之間找到了自己心中最刻骨銘心的那些回憶,以至于幾乎快要去暢想“晚上該去干什么”了。
當然,即使在這個令人陶醉的時刻,他也沒有完全讓自己沉溺在喜悅當中,依舊用最后的一絲理智維持著敏銳的感知。
他突然心頭劇烈跳動了起來,背上的肌肉也不自然地抖動著。
一瞬間,他幾乎難以呼吸,原本沉醉在喜悅當中的大腦,也如同突然被浸入到了冷水當中一樣,猝然在刺痛當中回到了現實世界。
這種刺痛,讓他的感官也變得極為敏銳起來,他突然感覺到,在兩個人的背后,在那些高聳的大理石尖塔和石橋之間,正有人在快速地向自己靠近。
腳步聲很輕很輕,但是不會錯,絕對有人!
而且目標很明顯是自己。
艾格隆很快就從驚駭當中恢復了鎮定,他全身的肌肉也隨之緊繃了起來。
“你怎么了?”瑪麗亞也從他的身體反應當中察覺到了不正常,頓時也從浪漫的迷亂當中清醒了過來。
“有人在偷偷靠近我們。”艾格隆小聲回答。
“…哈!”瑪麗亞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后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也知道,來者肯定不會是針對自己的,只可能是針對這個少年人。
“是什么人?”她嘶聲問。
問得好,什么人?我怎么可能知道。艾格隆心中苦笑了起來。
奧皇,沙皇,蘇丹,法王…天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掉,去想到底是什么人沒有任何意義。
先挺過現在再說。
“我們走吧。”艾格隆一邊說,一邊抓住了她的手,試圖帶她離開這里。
然而,他們剛剛走上了石橋,一個人影漸漸地從石柱下的陰影當中,慢慢地浮現了出來。
雖然這個人的腳步并不快,但是每一步都節奏平穩,更是帶來了一種無聲的壓迫力。只是…
艾格隆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從腳步和身形來說,這是個女人?
很快,他的猜測就得到了證實。
在陰影當中,走出了一個女人。
艾格隆一邊緊張地戒備著,一邊努力確認接下來的情況。
然而,她后面沒有人過來,一個也沒有——也就是說,這個女人是獨自過來想要對付自己的。
與其說憤怒,艾格隆現在心里更是感覺到有些疑惑和憤怒。
我怎么被人這么小看了?
顧不得多想,借助著落日最后的余暉,艾格隆看清了她的樣貌——她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眉頭微微皺著,用凌厲的目光注視著少年人。
她身上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色亞麻布裙子,肩膀上披著厚重的坎肩,齊肩的灰色頭發披在腦后,雖然顯得有些不修邊幅,但是卻也不顯得雜亂。
她不緊不慢地走上了石橋,向著艾格隆走了過來,隨著她距離的接近,艾格隆更加看清了她的臉。
因為年紀的緣故,她眼角上略微有著細密的皺紋,但是白皙的皮膚仍舊透著一股活力,而在她右眼的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減少了她身上的煞氣,倒是讓她顯得多了幾分悲憫——更加符合此時教堂的氣氛了。
不過,比起以上這些更重要的是,她的右手上拿著一把劍。
艾格隆的注意力立刻被她的右手所吸引,很快,他就粗略地判斷了,她手上的劍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但是,盡管如此,艾格隆卻感受到了一股潮水般的壓迫力正在向自己涌來。
這種壓迫感,就像是當年還是個幼童的自己,面對自己的劍術老師福雷斯蒂上尉一樣。
她一定會很厲害。艾格隆立刻就得出了結論。
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打起了全部精神來應對。
因為這次出來是為了和瑪麗亞見面,所以艾格隆身上并沒有帶著佩劍,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
艾格隆立刻伸手入懷,然后從懷中拿出了一把手槍,對準了石橋對面的女人。
女人停下了腳步,然后定定地看著少年人。
艾格隆沒有立刻開槍,因為他手里拿著的是這個年代的遂發手槍,他知道,他如果開了這一槍,并且沒有擊中對方,那接下來在他用通條裝彈的時候,這個女人就會沖過來撕碎自己了。
所以他只能先用手槍威懾對方,尋找一擊致命的機會。
“你是誰?來找我做什么!?”他大聲問。
女人微微笑了起來,她眼角的淚痣也隨之移動,讓這個笑容多了幾分憐憫,似乎是在為少年人現在還問這種問題而感到可笑一樣。
“我是來殺死您的,羅馬王。”
既然被對方叫出了這個名號,艾格隆就再也沒有任何僥幸心理了,他知道今天的事情不會善罷甘休。
他沒有再愚蠢地詢問對方為什么要來殺自己——想殺自己的人滿坑滿谷,他又何必問呢?
“想殺我可沒那么容易——”艾格隆也冷笑了起來,一次來展現自己的氣勢。
接著,他視線稍微偏了一下,看著驚駭萬分的瑪麗亞,“好吧,既然你是沖我來的,那么讓她走吧,她是無辜的!”
“你們剛剛那么濃情蜜意,看上去她可不是那么無辜吧——畢竟,我雖然不認識她,但是從年紀上來看,她不可能是特蕾莎公主。”對面的女人略微有些嘲弄地回答,“羅馬王,您倒是春風得意。當然,我不會為難一個弱女子的,她是您的情婦也無所謂,我今天只為您而來。”
艾格隆心里松了口氣。
看來這個女人還挺講矜持的。
于是他示意瑪麗亞趕緊先走。
“不行…”瑪麗亞回過神來了,然后立刻拒絕。
接著,她惶急得幾乎掉下了眼淚,“我是應她要求過來的,怎么能拋下你不管,要是你有什么不測我該怎么對她交代啊!”
看到她惶急的樣子,艾格隆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溫暖。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你先走吧,如果你不走,我們誰也走不了,留在這里也只會拖累我而已。”艾格隆溫言安慰了她,然后眨了眨眼睛,“我們會重聚的。”
瑪麗亞瞬間讀懂了艾格隆的意思。
“好吧…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在下面等你。”她點了點頭。
接著,她邁著惶急的腳步,搖搖晃晃地從另一側的過道和石橋離開。
“您盡管讓她去搬救兵,沒關系的。”這個女人沒有做出任何阻攔,任由瑪麗亞離開,等到瑪麗亞的身影消失之后,她傲然看著少年人,“來回的時間,足夠我讓您永遠長眠于此了,羅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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