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冷冷地盯著鞠子洲,想要在他臉上找出一點情緒變化。
但是鞠子洲面若平湖,眼神都干干凈凈,沒有任何波動,就仿佛,沒有聽到過殿門之外的那道聲音。
“他的那個友人…是誰?”嬴政歪著頭問道。
鞠子洲搖了搖頭:“不知道。”
嬴政定定地看著鞠子洲,好片刻,點了點頭:“那你就去看一看,看看他的那位友人,給了你什么樣的寶物。”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你稍微等我一會兒。”
嬴政自己倒了一杯水,捧杯點頭:“去吧。”
說著,他低下頭,安安靜靜地喝水。
鞠子洲打開了門,門外,宮人侍衛靜立一旁,呂不韋揣著手站在門口,面帶笑意。
“拜見左庶長。”鞠子洲揖身低頭,剛想行禮,便被面前呂不韋架住:“哎!鞠先生,使不得!”
“鞠先生如此大才人物,日后必定封侯拜相,與呂某為同殿之臣,齊儕之友,何故多禮,折煞呂某!”呂不韋溫和親切說著,臉上笑意真摯。
“多謝左庶長。”鞠子洲直起腰:“左庶長方才說來尋我是為您的友人?”
“哈,的確。”呂不韋點了點頭,眼神不經意盯進殿中,看到嬴政安坐的身影:“鞠先生莫非忘記了,陳瑯,乃是呂某數年之舊友,也是受能夠先生以義理相教的大才!”
“陳瑯?”鞠子洲微微頷首:“原來是他。”
原來他是呂不韋的人,此時當著嬴政的面說要交托甚么寶物,是蓄意離間,還是…
呂不韋笑了笑:“看來鞠先生是想起來了。陳瑯啊,是個天生聰穎之人,原本學公孫龍,后來學楊朱,他將這兩家道理貫通,呂某原以為,這世上再不會有比他更加聰慧有知之輩了,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公孫龍、荀況,或許也不見得比他強多少,近日他卻忽然與我說道,他在咸陽,得遇了一位玄鳥一般的世間罕有之人,被傳授了一些高深莫測的義理,還說秦有這位先生,便不再需要他了,于是他便離開了秦國,返回了楚地。”
呂不韋不無嘆惋地搖了搖頭:“其實何必呢?留在秦國也是一樣的嘛!”
“只是,不知道鞠先生教授我那好友的,是何等高深的義理…”呂不韋說著,看向鞠子洲,一瞬,又仿佛自覺失言,搖頭笑道:“是呂某莽撞,哪有如此詢人義理的呢?”
他說著,招了招手,身后靜立不言的侍從立刻遞上了一塊玉玨和一卷竹簡。
呂不韋雙手將玉玨與竹簡遞給鞠子洲:“鞠先生,這是我那位好友,離開之前,央托呂某送予先生的禮物,說是以此代替束脩,或可對先生有所幫助。”
鞠子洲點了點頭,雙手接過玉玨和竹簡。
“那就多謝左庶長與陳瑯師兄了。”
呂不韋笑呵呵說道:“哈哈,何必謝我,我不過一郵役耳!實在當不得鞠先生感謝!”
“勞左庶長費心了!”鞠子洲笑了笑,躬身為禮:“子洲,多謝左庶長告知此事。”
“鞠先生太客氣了!”呂不韋說著,又將鞠子洲扶起,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早先初見鞠先生時候,便覺英偉不凡,此時再看,果然一派玄鳥之資!”
玄鳥,秦國的圖騰,亦是秦國貴族之間相互吹捧夸贊時候的最高贊美。
這般贊美之后,呂不韋又看了一眼依舊靜坐著喝水的嬴政,轉而對著靜坐著辭行。
鞠子洲送走了呂不韋,深深看了一眼未敢通報的宮人們,關上殿門,走進殿內。
“如何?給了你甚么寶物?”嬴政問道。
“一卷竹簡,一塊玉玨。”鞠子洲順手將兩件東西都放在桌上:“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嬴政自然而然地拿起竹簡,解開看了看,又興趣缺缺,將竹簡扔在桌上,拿起玉玨觀賞。
“這玉不錯!”嬴政將玉玨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順手系在自己腰間。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玉玨,點了點頭:“玉太好了,不像是陳瑯那種窮鬼可以拿得出來的。”
說著,他撿起被嬴政扔在桌上地竹簡,細細翻看。
內中描述的,多是秦國的商賈事務。
金布律等條例管控之下,秦國的商賈過得比東六國的商賈艱難許多,物價波動大多被壓制,維持在一個相對平穩,不好叫人發財的水準之上。
“這陳瑯,還是有點意思的!”鞠子洲贊嘆。
“你教了他甚么義理,他會以這些東西來回報你?”
一塊上品玉玨,上品到太子嬴政愿意將其掛在腰間的那種;一卷明顯是經過長久實際考察得到的類似調查報告的文書。
兩件東西說起來平平無奇,但價值…那塊玉,按照現在的物價,起碼就值三百斤黃金!
“一些商賈的義理。”鞠子洲隨口說道。
“商賈也有義理么?”嬴政有些詫異:“那些人不就是低買高賣的?這也能有義理?”
“為什么不能?”鞠子洲嘆氣:“你別看不起他們,商賈掌握話語權之后所能夠建立起來的關系,比現下的這些血脈貴族強得多了!”
“就他們?”嬴政很是吃驚:“那他們以什么為神圣性?又以什么為利,以什么為暴力,能夠建立起那樣超越現下的“關系”的牢固關系?”
“人格平等,個人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是其神圣性。”鞠子洲說道:“以錢物為利,以貧乏為暴力。錢財數量的多少,為社會地位高低的標的,錢多則貴,錢少則賤,層級流通方式簡單易懂,生產力節節推進,關系牢固無比。”
嬴政聽著鞠子洲的話,漸漸來了興致,他有些奇異問道:“可是錢財不是虛的嗎?”
“師兄曾經說過的吧?錢財的本質,就是國人對于國家的信任,它是國家規定使用,人們承認有價值的東西,本質就只是承認而已…為何錢的多少,還能夠如此決定人的地位高下呢?”
鞠子洲所訴說的,是嬴政從未聽說過的。
他未曾想過,原來錢的多少也可以是區分人的貴賤的標準。
如果按照此理論來說…
嬴政皺著眉,按照錢財都是規定使用的,是國人對于國家承認的外化的標準來說…那種關系應該不是特別牢固才對啊,明明是可以隨意否定的東西!但是為何師兄卻說那種關系要比現在的關系牢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