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
渠眼前一亮。
他們這些墨者,原本差的就不是什么思辨能力,而是突破時代束縛的洞察能力。
現在鞠子洲一言發出,他們頓時就有了思路來驗證這句話的對錯。
從而,驗證他們自身義理的對錯。
渠深吸一口氣,躬身:“墨者渠,多謝鞠先生指路。”
“不必多禮。”鞠子洲將渠拉起:“你我都是這個陣營里的,理當互相幫助。”
渠聽到鞠子洲的話,深深看了他一眼:“鞠先生愛弄險?”
鞠子洲搖了搖頭:“必要的手段罷了。”
渠搖了搖頭:“弄火者,必定自焚!先生不如與我等同行?”
“不了。”鞠子洲搖了搖頭:“我有我的計劃!”
渠點了點頭:“那么就請先生允許我等為先生盡誅追兵!”
呂不韋和一些秦國宗室、以及一些楚系的人都會派追兵前來追殺自己,這是鞠子洲早有預料的事情。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諸位了!”
“先生客氣。”渠說著,越過鞠子洲,向咸陽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拔劍。
墨者非攻,不提倡人與人之間的私人死斗。
但,也有例外。
比如,衛道!
十月底,“農會”完成了柴火的積累,轉而開始庸人隨行捕魚,日給工錢十八錢,一時間,咸陽城中掀起了一陣捕魚的熱潮。
十一月初,太子政以“為父王祈福,為大母祈壽”為口號,在咸陽城中的各個交叉路口設置烹鼎,每日晚間熬制稠粥,免費分發給城中凡四十以上老者。
因為需要分發的人多,太子政上書秦王,祈請以“農會”之丈夫,組建衛隊,負責統計、定位、配送稠粥給城中年四十以上的老者。
秦王允。
于是太子政一口氣拉起了八百人的“粥衛”,帶械保衛稠粥不受旁人偷盜。
王翦除領五百人衛隊之外,還要兼領八百“粥衛”,一時之間,忙得整個人都胖了一圈,笑起來眼睛更小了。
十一月中,華陽太后以“念太子純孝,欲報以慈愛”的名義,效法太子政,在城中設立肉釜,每日午間烹豬肉分給咸陽城中年十五以下孺子。
秦王不能否。
十二月初,秦王組織國人在咸陽周邊伐樹,日給工錢六錢。
十二月中,先王秦孝文王入葬。
到十二月底,咸陽物價飛漲,雖秦法不能制。
大雪紛飛如盛夏楊花。
崎嶇不成道路的道路上,鞠子洲一點點試探著艱難前行。
這里是秦嶺的一支,也是目前人們所謂的“昆侖”。
山路難行,鞠子洲一步步扒著樹木找尋離開時候留下的記號,摸索找尋半日之后,他終于算是找到了一些記號。
順著記號,夜幕降臨時侯,鞠子洲慢慢找到了一處小村寨。
村寨整體由兒臂粗細的木柵欄圍住,當先一個圓木捆扎的木門,看著十分粗獷簡陋,可防御力不容小覷。
這畢竟是居于深林之中的人賴以防身的法寶。
“誰?”有人在身后以鐵匕首抵住鞠子洲的腰身:“你是什么人?”
“別鬧了,均!”鞠子洲嘆氣:“你不是早就已經發現是我了嗎?”
“嘿嘿,老師。”匕首收回,十七八歲,比鞠子洲還要高一些的少年人羞赧地撓頭笑著:“老師你回來啦。”
“嗯。”鞠子洲點了點頭:“最近村里怎么樣?”
“還好還好,自從馴服大黑之后,我們的莊稼就很少再有野獸敢來偷吃了。”均笑著,又大喊道:“老師回來了,快開門啊,尖!”
木柵門打開,門后,一個腦袋冒了出來,黑皮膚,黃牙齒:“老師回來了。”
“嗯,回來了。”鞠子洲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寒冬了,村子里現在不缺少食物了吧?”
“不缺了!”尖笑著迎鞠子洲進門。
鞠子洲搖了搖頭,將身上行囊交給二人,問道:“我的小屋還在不在?”
“在的,在的!連禿都在。”均和尖接過行囊,聚在一塊打開,拿起一塊鹽巴,興奮說道:“老師老師,你這次回來拿了好多鹽巴啊!”
“你們先把我帶回來的東西拿回村里分一分,我去小屋那邊看一看。”鞠子洲說罷轉身。
山中居,大不易,雖然有辦法提煉巖鹽,但終究,產能極低,村里還是比較缺鹽的。
鞠子洲順著記憶中的路線沿著已經被踩實的雪路前行,不多時,到達一處獨立于山林間的小屋。
小屋中,隱隱看得到火光閃爍。
鞠子洲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屋。
“嚶~?”軟糯的聲音傳過來。
屋中木板單人小床上,一只黑白兩色相間的家伙啃著一只燒得熟透的兔子,盯著一雙黑眼圈看著鞠子洲。
這是一只叫做“禿”的熊貓。
鞠子洲抿唇,提起禿的后頸肉,半拖半拽將它扔出小屋,關上門。
平整了一下自己被弄亂的床榻,鞠子洲從床底下翻找出一些東西。
把手繪的肖像畫放在面前桌上,鞠子洲拿起陶土酒杯,給自己和畫像分別倒了一杯酒。
自己端起自己的酒,一飲而盡。
“先生,我回來了!”鞠子洲長舒一口氣,過去一年之間的所有疲憊似乎都隨著這一口氣被排出體外,消失無蹤。
他拿起從床下翻找出的竹簡,慢慢展開。
秦始皇改造計劃神圣性重塑計劃生產力提振計劃 這是他這數年之間,制定出來的三個計劃的原本。
“先生。”鞠子洲嘆了一口氣:“這一份秦始皇改造計劃,我就快完成了。”
他想了一想,說道:“這一年,出了很多意外,不過還好,至少我現在還活著,還回來陪你過年了。”
說著,鞠子洲解下腰間的酒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米酒。
“只可惜我沒有帶領人民,奮起揮黃鉞,搗毀這世間一切的血脈貴族的能力…”鞠子洲嘆氣。
他以前曾試圖掀起自下而上的革命,重塑世界,不過很可惜,失敗了。
他沒法兒將一群麻木的人喚醒。
找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失敗的最根本原因。
“神圣性”。
這種雖然聽著并不如何重要的東西,是血脈貴族維系自身統治,而區別于勞苦大眾的根本所在。
他們將自己描繪成為各種神靈、天帝、祖神的后裔,天生高貴,統御萬民,同時結成利益集團,壓榨窮苦人。
底層百姓往往不敢反抗他們。
鞠子洲之前試圖喚醒一些人,但努力一年多,最終卻只有七十多人愿意跟他一起,逃到深山,建立村子。
從那時候起,鞠子洲就知道了一件事——自己,并不是什么救世主。
底層人民的救世主,只有他們自己!
而鞠子洲所能夠做到的事情,唯有——“打破舊有神圣性,重塑一個神圣性”。
重塑一個,與人民群眾有關的神圣性。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
“破滅七國,盡誅貴族!”鞠子洲舉杯獨飲。
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時間與空間,他可以暢所欲言。
“先生啊,百姓的幸福,唯有他們自己奮起抗爭,才能夠得到。”
“即便是我,即便是我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但這種沒有經過流血犧牲的抗爭而輕易得到的公平,也一定會輕易失去!”
“所以我會為他們打下抗爭的基礎!”
“讓他們不必再依托于什么張角、什么彌勒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神圣性,然后奮起抗爭!”
“而這一切…則需要嬴政的幫助!”鞠子洲嘆氣,撓頭:“誰知道這些兩千年前的人會這么聰明啊?明明應該很笨的…不過他們再聰明也沒用!”
鞠子洲醉眼迷離。
米酒不能醉人,是人愿意醉。
“先生,嬴政再聰明,他也逃不出我的掌控!”鞠子洲說道。
“我從一開始教授給他的理論,就是有問題的!”
“以偏概全地將一切的社會關系歸納于一個小的“生產關系”的概念之中去,雖然省略了細分和區分的力氣,便于理解和學習,但是這種修改過的理論只會壓榨嬴政的情感,讓他變得偏激,變得極端!”
“而我在實際的應用之中,也一直在誘導他走向那樣的道路…”
鞠子洲又喝了一杯,說道:“如此,嬴政即便有潑天之能,他也逃不出我為他規劃的道路!”
鞠子洲嘆了一口氣,眼角濕潤。
誰也不是什么絕對的理性人。
這七年,思鄉、孤寂、負罪感,一切的一切,壓在心頭,平素從不敢與人訴說…鞠子洲,也是會難受的。
“不過我不能破壞他把七國統一的過程!”鞠子洲嘆息:“我研究過。一個文明,在找到其本體生產方式并且穩定運作,完成一輪生產工具的革新和生產力的進步之后,再想統一,將其塑造成一個國家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我不能阻攔嬴政統一的道路,甚至不能推遲太多…東六國已經開始普及鐵器了,待到七國完全普及鐵器,并且按照既有的生產方式運行幾年,那我們就連統一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我打算先幫助嬴政統一七國,然后想辦法在朝堂之上推行出新的“神圣性”,為以后的人的抗爭打好基礎…但如果不能成行,那屆時我會親手殺死嬴政!”鞠子洲喝了一口酒:“統一之后,我應該就是嬴政的心腹重臣了,他稱皇帝,我也會幫他!”
又喝了一口酒。
鞠子洲笑了笑:“我前年專門找人跟我一起,將孫淹追了一百六十多里地,從韓國追殺到秦國,逼他在秦國定居,就是為了揭示我“奴隸”的身份!”
“屆時,如果不能順利推行出新的,與我們的勞苦大眾相關的“神圣性”,那么我就白虹貫日!”鞠子洲咬牙切齒,眼眸里布滿血絲:“我會以奴隸之身,親手手刃嬴政,用血淋淋的現實告訴天下人——血脈貴族,也就那樣!”
“如此,即便是儒家的“天人感應”,也會被從根本上,徹底廢除!”
鞠子洲閉上眼睛,流下幾滴淚。
再張開眼睛時候,他眼底沒有一絲醉意:“先生,我要走了,以后可能再回不來了!”
米酒酹灑地上,鞠子洲深吸一口氣,翻出自己的實驗記錄和一些社會考察報告,打包系在身上,而后起身,將炭盆踢翻,點燃整間小屋。
離開小屋時候,屋子里升起熊熊烈火。
鞠子洲大踏步向前走,走了好遠,忽然回過頭來,笑了笑,深深一揖:“先生,忘記說了,生日快樂。”
這一揖,鞠子洲與自己的曾經,一刀兩斷!